文 | 张听雨
秋夜的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浸在微凉的月光里。10月19日，在第28届北京国际音乐节的舞台上，拉赫玛尼诺夫国际交响乐团奏响了建团者普莱特涅夫与乐团成员们共同的乡愁——曲目蕴含着耐人寻味的深意：拉赫玛尼诺夫一生颠沛，最终未归祖国，普莱特涅夫因战争远走欧洲，最终组建了这支乐团。当两种境遇里的“故土情结”在同一晚碰撞，终究让这场演出化为音符铺就的、跨越时空的乡愁之路。
《音乐记忆14首》总谱封面
音乐会以普莱特涅夫2024年的新作《音乐记忆14首》揭开序幕，这部管弦乐组曲首次在中国奏响，是他剖开内心的“乡愁独白”。该作由多部小作品连缀而成，体裁上像是舒伯特常写的那些“音乐瞬间”，题材上全然是普莱特涅夫对童年、青年时代的回忆。听来令人感慨唏嘘，恐怕只有在作品中才能看到普莱特涅夫柔软的一面。彼时他已与故土割席，14个短小乐章便成了14片无法触碰的故国碎片，每一段旋律都浸着俄罗斯的气息。
“前奏曲”中，配器质密的圆号却用很轻的力度奏出，如遥远的、朦胧的声音不绝如缕，是故乡的召唤，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其后，悠远的旋律飘来，阶梯式地下行，缓缓逝去，奠定了全曲忧郁的基调。随后，一匹赛马的闯入打破梦境。《赛马》与全场音乐会最后一首作品拉赫玛尼诺夫的《波希米亚幻想曲》一样都有着持续的前八后十六节奏型，普莱特涅夫准确抓住了马运动的形象并生动地通过配器的变化予以展现。第三首《秋天》的和声让人想起苏联的影视配乐，这是普莱特涅夫成长的年代。这个季节听如此音乐很应景，在音乐中能感到秋风萧瑟、悲从中来。《玩具游行》短小精悍，童趣盎然，巴松有些滑稽的低音断奏让人想到著名的“四小天鹅”，普莱特涅夫仿佛让这些玩具活了起来。他一定很喜欢玩具，毕竟钢琴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样。《加沃特舞曲》则是普罗科菲耶夫式的，优雅与幽默并存。
之后想必是作曲家长大了，生命中只剩音乐。提起俄罗斯音乐，绕不过柴科夫斯基。作品《小小柴科夫斯基》以柴氏的芭蕾舞风格写就。《向瓦格纳致敬》模仿了瓦格纳的风格，弦乐半音化的旋律仿佛是欲望无尽的延伸，铜管奏出的主导动机壮志满满。在充满异国情调的《痴迷西班牙》后，《柔板》那拉赫玛尼诺夫风格的，宽广的长旋律与高叠和弦穿梭其中。又经过一首热闹的《波尔卡》后，《狂欢节进行曲》有很多舒曼《狂欢节》的影子。最后，《告别》是点题之作，音乐引用了格林卡《夜曲“告别”》的主题，音乐中浓郁的乡愁与拉赫玛尼诺夫心心相印。很多组曲最后都用变奏曲的手法来写，普莱特涅夫将主题变化得光怪陆离，仿佛年轻时的回忆正在褪色、变形……
我想这些作品是普莱特涅夫的“伪好物”。米芾撰《书史》提出“伪好物”的说法，正是千年以前的实际状态。米芾引《法书要录》，以唐太宗明知李怀琳所作为山涛伪书《七贤帖》为例，谓“太宗知其伪，爱之，以正观字印之入御府”。此意即是：此物虽伪，但仍是珍品。普莱特涅夫这些作品便是这样的存在。而有人喜欢“伪”吗，我想是有的。拉威尔就喜欢收藏一些假的东方小物件，当访客赞叹这些作品时，他会欣喜地告诉别人这其实是些假货。艺术中的“伪”正是来自一种工艺化的极端控制打造成的精美作品——比如拉威尔的《波莱罗》，比如普莱特涅夫的精美触键。这样极端人为的音乐背后是令听者陷入震惊美学的高超技巧。
下半场，作曲家才在万众期待下姗姗登场，他放开了攥在手心的“故土信物”，演奏一首描绘旖旎风光的双钢琴协奏曲《瑞士幻想曲》。这部创作于2006年的作品可以说完全是欢快的，音乐中的阿尔卑斯山牛铃铛、约德尔音调和民间小提琴独奏，都体现了普莱特涅夫对瑞士的留恋，那里也是他如今经常居住的地方。
普莱特涅夫与中国青年钢琴家安天旭的配合充满巧思，安天旭的琴音带着年轻人的轻快，像异乡的新鲜风景；处理自由节奏（rubato）时，普莱特涅夫细微的“拖拍”或“抢拍”，安天旭能通过观察其手臂动作快速捕捉，立刻调整自己的节奏，让乐句的“呼吸感”完全同步。两位钢琴家都因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崭露头角，安天旭也从“普公公”身上取法颇多，二人上课的录像也颇有意趣。
最后一首《波西米亚随想曲》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少作。在这部作品中，你能听到拉赫玛尼诺夫早期风格还是民族化的、热烈的、关注异国情调的。指挥家基里尔·卡拉比茨手法娴熟，乐团也释放出巨大的激情。乐团的状况让我想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首演时的乐团。这支新乐团的定音鼓等声部中，有不少是普莱特涅夫从他一手创立的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中召唤来的“泉台旧部”，他们成为稳定乐团的定海神针，也足见他对此次巡演的重视。
演出在周日，对面的国家大剧院在接下来的一周是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战争之际，故国的同胞近在咫尺，却只能遥望，想起余光中的名诗《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