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考让位于服从,普通人也能成为大屠杀的刽子手。”
1961年,耶路撒冷法庭。一位德裔犹太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凝视着被告席上的油腻猥琐平淡无奇中年男——阿道夫·艾希曼,纳粹德国“最终解决方案”的关键执行者。她原本期待看到一个面目狰狞、性情残暴的恶魔,却发现眼前只是一个枯燥乏味、唯命是从的普通官员,特像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
正是这个观察,催生了她那影响深远的“平庸之恶”概念,也引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思想风暴。
艾希曼:平庸面孔下的极端邪恶
艾希曼,这位在纳粹体系中负责组织运送数百万犹太人前往集中营的军官,在战后成功逃亡阿根廷。直到1960年,以色列摩萨德特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现了他,并将其秘密绑架至以色列受审。列位看官可以从网上搜索电影“最终行动”,主演本金斯利,历史还原度不是高,而是相当高。
在法庭上,艾希曼自称只是“服从命令”,是“机器上的齿轮”。他穿着过大的西装,坐在防弹玻璃后,语气平淡无奇,软弱无力。他看起来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三世那样“一心想做个恶人”,反而更像一个努力工作的职场老黄牛。
阿伦特发现,艾希曼并非出于深刻的意识形态或特殊的邪恶动机行事,而是因为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只是一个没有思想、机械执行命令的官僚。他在证人席上陈词滥调,语言能力的缺失反映出思考能力的匮乏。
然而,近年来发现的录音带显示,艾希曼在私下场合曾吹嘘自己的“功绩”,声称自己不仅是执行命令,更是“理想主义者”。这种公开与私下的矛盾,使得对艾希曼的理解变得更加复杂,也让我们明白,平庸之恶并非为凶行开脱,而是揭示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危机。
阿伦特的洞见与争议漩涡
阿伦特当时以《纽约客》记者身份报道这场审判后,写下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她提出了两个极具争议的观点:
首先,艾希曼并非天生的恶魔,而是平庸的官僚;其次,犹太委员会在某种程度上与纳粹合作,幻想用屈辱换和平,结果反而成为了大屠杀中的帮凶。

这些观点引发了轩然大波。阿伦特这位集中营跑出来的幸存者,被嘲弄为“憎恨本族人的犹太人”,反诽谤联盟敦促拉比们在赎罪日谴责她。最亲密的朋友也与她决裂,她的观点被本族人批得体无完肤。
为什么她的观点会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应?
一方面,战后以色列建国不久,“幼小、脆弱、贫穷”,总理本-古里安试图通过审判凝聚国家认同;另一方面,美国犹太社群刚刚获得主流社会认可,阿伦特的这种理性而中立的分析却被视为对犹太复兴的“轻视”。
但阿伦特的价值正在于她不随波逐流的勇气。正如她所说,我们应该坚持“不受束缚的思考方式”。
电影中的阿伦特:思考的女性身影
再推荐这部2012年德国导演特罗塔执导的电影《汉娜·阿伦特》, 它聚焦于这位思想家生命中最富戏剧性的这段经历。电影生动展现了阿伦特如何面对来自各方的抨击与质疑,坚守独立思考的勇气。
好的电影是很容易在各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引起共鸣,被豆瓣网友评为8.1分,一条短评精准地概括了它的核心:“真理无惧千夫所指,平庸即恶万众愚痴。”
影片特别选择了阿伦特生活中的真实影像,尤其是审判场景,让观众的视线与阿伦特保持一致,强调那个人、那些事不能被扮演,只应客观呈现。这种处理方式本身就在向阿伦特的思想致敬——坚持观察、思考并说出自己所见真相。
平庸之恶的当代回响
阿伦特的观点虽源于二战历史,但对理解当代社会仍有深远意义。
2024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利益区域》,讲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一家的故事。电影呈现了霍斯一家如何追求“岁月静好”的中产生活——带孩子游泳、下午茶、园艺,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离他们家不远的集中营的屠杀之上。
这种将既超常又正常化的能力,正是“平庸之恶”的体现。电影中的霍斯夫妇不是怪物,而是选择了“假装不知道更正确”的普通人。他们知道隔壁集中营发生的事情,却选择沉默,因为他们的利益与那个罪恶系统紧密相连。
在当今社会,网络暴力中的盲从者、职场不道德行为的沉默者、信息茧房中的自封者,都可能陷入类似的“平庸之恶”。放弃思考、服从潮流、拒绝判断,这些行为看似普通,却可能助长系统性邪恶。
思考:抵抗平庸之恶的武器
阿伦特留给世界最宝贵的遗产,不是对某个纳粹分子的审判,而是一声响彻至今的警钟:“最大的恶,是根本不作思考。”
她强调,如果人们停止思考,悲剧随时可能重演。思考不是哲学家的特权,而是每个人的责任。它意味着人们需要始终保持质疑与反思的能力。
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却思考匮乏的时代,阿伦特的思想更显珍贵。当我们轻易站队、随意抨击、盲目跟风时,我们内心那个“艾希曼”正在悄然苏醒。
思考本身,就是对恶的最强抵抗。这是阿伦特——一位犹太女性思想家,用她的生命和勇气为我们指明的前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