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泉
清明节后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位朋友驱车去名山县蒙山上清峰茶场(又称“皇茶园”)喝茶。
在当地朋友的陪同下,我们缓步登上蒙山。尽管艳阳高照,但蒙山仍旧大雾弥漫,空气清新而潮湿,伸手一抓,手中感觉湿润润、水灵灵的。漫山遍野的茶园里,采茶人正在一瓣一瓣地采摘,那淡绿而亮泽的茶叶,看上去真使人心旷神怡,尘埃拂尽。蒙山是全国著名产茶区,在中国茶史上是第一家人工茶园。
漫步在蒙山峰谷之间,你感到茶文化的博大深邃:茶祖雕像、皇茶园的著名七棵茶
树、界线分明的阴阳石、李白的“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石刻碑联和历代文人骚客咏茶诗文,让人在青山绿树中沐浴着茶文化的芬芳。
游览完毕,我和几位朋友品尝刚焙制出的蒙山黄芽。那是我这几十年来喝的最清香最爽味最怡神的一次茶了。汤色清澈,绿酽如油,叶瓣直立,微风拂面,树枝和鸣,细咽慢品,真是刻骨铭心的澈明而幽香。
同行朋友取出他在上海城皇庙喝茶获赠的比香烟盒还小还薄的仿线装书《茶经》。一边品茶,一边拜读唐代“茶圣”陆羽的专著,真有“表里俱清澈”之感。
不知何故,回到成都,还是泡蒙山茶,也许是水的原因,喝起来远没有在蒙山顶上那份愉悦的审美感受了。
我是每天必先喝足茶,才能讲课、才敢抽烟的,不然,喉咙干涩而微痛。我们家里有喝茶的传统。记得小时候,父亲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泡茶。茶喝淡了,下午还要泡一次。有时,没多少茶叶了,他总是用一个大磁盅煨在火坑旁慢慢地熬,热气腾腾的茶香飘散四周,满屋皆醉。那大磁盅内深竭色的茶垢一层一层地又浓又厚。
凡来客,父亲总要以茶敬人;下象棋时,他总要端着茶缸边品边对弈。父亲常对我说,隔夜茶喝不得。我母亲最喜欢用茶叶泡鸡蛋,那煮熟的茶盐蛋,在我是最好的美味佳肴了,至今仿佛还余香满口。
四川人对茶的喜爱之情、依恋之意,是融入了生命,关乎着生活,能够陶冶性情的。这是因为四川是茶叶的故乡,世界最古老的野生茶树就生长于四川。
远在西周时期,武王伐纣后,巴蜀等西南小国就曾以茶叶作为“贡品”。当时人们常将茶叶作为药材,《神农本草经》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神农食经》说,经常喝茶可以“令人有力悦志”。 最早的“茶”字也作“荼”字。荼是一种苦菜,也当茶用。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知用茶叶做羹饮(类似菜汤)。秦惠王攻灭巴蜀后,秦人方知茗饮。到了战国后期,由于战争造成的人口大迁移,以及秦统一中国后社会经济文化的大交流,四川的茶树种植技术、茶叶加工方法及饮法开始向长江中、下游地区,东南各省及陕西、河南等地传播。
西汉为中国茶业的起步阶段。从汉起中国茶事文献逐渐增多。西汉辞赋家王褒到成都购买家僮时立了一份《僮约》,规定家僮要“武阳(现彭州)买茶”、“烹茶尽具”。这说明当时文人、士大夫阶层已有饮茶习惯,并且开始讲究茶具。同时还说明四川茶叶生产已有一定的规模,茶叶已成为商品,在市面上出售了。
目前可知姓名的最早的种茶人是西汉宣帝年间在蒙山种茶的吴理真。至今蒙山还保存着历代供祀吴理真的石屋。而最早开茶馆卖煮好之茶的是一位“蜀妪”。西晋傅咸所著《司隶教》记载:“南方有蜀妪作茶粥卖之。”这位“蜀妪”可是说是今天成都数不清的茶馆业主的鼻祖,她所卖的“茶粥”就是今天成都小吃中“油茶”的前身。
现今已知最早的大型商品化茶园出现在唐代的四川彭州。事见《太平广记》:“初,九陇(今彭州)人张守 ,仙君山有茶园,每岁召采茶人力百余人,男女佣工者杂处园中。”可想见当时种茶采茶加工的繁忙与兴盛。
从种茶、加工、卖茶到品茶、开茶馆,四川创造和丰富了祖国博大精深、渊源流长的灿烂的茶文化。独步天下的四川“盖碗茶”,由茶碗、茶盖、茶船(古名茶托子)组成,其发明者是唐代蜀相崔宁之女。据唐代李匡 《资暇录·茶托子》记载:“建中(唐德宗年号)蜀相崔宁之女以茶杯无衬,病其熨指,取碟子承之,抚啜而杯倾,乃以蜡环碟子之央,其杯遂定。既命匠以漆环代蜡,进于蜀相。蜀相奇之,为制名而话于宾亲。人人为便,用于世。是后传者更环其底,愈新其制,以至百状焉。”
盖碗茶的优点是:茶船在下,便于端放,不致让茶水溢出桌面;茶碗适中,上大下小,冲茶易翻卷;茶盖盖而不严,既保温避尘,又透气便于搅动,调匀茶味。因此,四川盖碗茶历经千载,流传至今。四川茶馆使用这种无壶茶具,茶客不便自己续水,由茶馆掺茶师傅(俗称堂倌,即古之茶博士)携壶跑堂掺冲茶水。
掺茶是一种技艺,高明者可左手摞八副三件头,撒一次满桌开花,摆放均匀,右手
提壶一个“凤点头”将水掺满而桌上滴水不洒。成都的掺茶技艺曾在北京、巴黎等地茶馆表演,曾拍成电视片《中国一绝》。
四川人是如此的钟情、喜爱,须臾离不开茶,对茶的这种情感难免不遣笔表达,写诗作文,抒发因茶而引起的审美体验。我国最早的咏茶诗出在成都。西晋张载在《登成都白菟楼》一诗中盛赞茶的清香成了人生的精神愉悦所在:“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历代文人咏茶写茶的不少,皮日休、陆龟蒙唱酬最多,有《茶坞》《茶人》《茶笋》《茶 》《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等唱和诗各十首,合称《茶中杂咏》,堪称唐代茶业史实、文献性茶诗。
“玉川子”卢仝以嗜饮闻名,其名作《饮茶歌》境界极为宽阔,最得茶之神髓魂魄,为诗中“茶经”: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轻;

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此外,李白、元稹、杜甫、白居易、韦应物、颜真卿、刘禹锡等都不乏饮茗佳作。曾被贬在四川通州(今达川市)任知府的元稹写过一首别致的“一言至七言诗”,成为脍炙人口的咏茶诗作: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当堪夸。
宋代茶诗词是中国茶艺术的又一高峰。四川眉山的宋代大家苏轼喜茶咏茶,别有诗意。他在《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中以茶喻佳人,诗云:
仙山灵雨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好一句“从来佳茗似佳人”,爱茶爱到如爱美人了,这对茶的情感何其深透!只有东坡才有这等至爱和情怀。
古人认为茶种萌芽成树后移根则枯,“至牲不移”,因此订婚则以茶为礼,女方接受聘礼称“受茶”、“吃茶”,民谚有“一家女不吃两家茶”之说。云南边民有新婚时合饮一杯普洱茶的风俗,藏民至今仍以砖茶为聘礼。可见,茶已不是一种单纯的饮料,而扩展成民族婚嫁习俗了。
茶的辐射影响是深广的。不必说中国古代的“斗茗”风习直接影响日本人的饮茶习惯,引导出日本的“茶道”;不必说中国从南北朝武帝永明年间开拓“茶叶之路”输入欧州,播及世界,连英国也形成了每天雷打不动的“英式午茶”风俗;单是成都遍布大街小巷、山野河边的各种茶馆、茶园就让世人瞠目结舌。有人甚至说成都茶馆养成了成都人的闲适、懒散,男人缺乏阳刚之气,女人最有心计,是一杯杯茶水“泡”出来的。
不容讳言,成都茶馆之众多,确实为全国之冠,现在还有新兴之势。每天的茶客的确不少,各色人等聚集茶馆,或聊天,或谈事,或勾兑,或拜友,或休闲,或边喝茶边打麻将,但能否就把成都人的文化性格全部归结在喝茶品茗上呢?我看,不能片面、偏激地看待成都茶文化及其影响。就茶客来讲,我以为可分为三类,一是品茗,二是喝茶,三是泡茶。
品茶者,把品茗的过程当作精神的放松,享受一种超尘埃超世俗的境界,如佛教坐禅饮茶一样,清心修行,轻身换骨,神思遐想,意欲升华,“春风解恼诗人鼻,非叶非花自是香”(杨万里诗)。一切烦恼在茶中消解了,精神在茶中振作了,信念在茶中坚定了。这是饮茶的至境圣境仙境,具有较高的精神和审美价值。
喝茶者,把饮茶当作交际、交谈的工具,许多朋友在喝茶中结识,许多信息在喝茶中获得,许多生意在喝茶中谈成。喝茶成了一种社交方式和形式,“醉翁之意不在酒”,功夫在茶外。人们利用喝茶交友、办事、沟通。这是饮茶的实用价值和社会价值。
泡茶者,是真正的闲适之士,几块钱一杯茶,可以消受大半天,三五一桌大摆“龙门阵”,社会新闻、街头巷尾、东家长西家短,说渴了喝上几口又摆,直摆得一碗茶成了白开水方才罢休。要不就是四人一桌,摆上麻将,放碗茶水,打得昏天黑地,输家不开口赢家莫想走,喝茶对麻友们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泡茶如四川泡菜,把人的事业、追求、成就感全放在酱缸里茶碗中“泡”得全变了形变了味,人成了“茶”(或“麻将”)的奴隶,异化为时间的空白者、无为的殉道者。这是人们对成都所谓悠闲文化性格指责最多的方面。
我觉得,不能因为有些人泡茶馆,就连同倒掉婴儿一样地把盆子也一齐掉倒,一切归罪于饮茶。一些有文化眼光的茶馆经营者,非常注重祖国深厚的茶文化这一民族瑰宝,力图通过弘扬茶文化来净化人们的精神品格。如张帖有关茶文化的图片,悬挂茶诗茶文茶经,举办茶文化知识讲座,举行茶艺表演,将茶道融入书道、花道、香道,讲究茶美、具美、冲泡美、环境美,创造出艺术化、规范化的品茗方式。我想,只要提升饮茶品味,注重茶文化内涵的发掘,融入现代生活观念,成都乃至四川的茶文化一定会成为成都人乃至四川人精明能干、雄起拼搏、开放进取的文化性格的文化基因之一。
离开蒙顶山,纸袋中的新茶散发着一丝丝清香,满车都弥漫着山野之风,期盼回家“扫
来竹叶烹清茶,劈下松根煮菜根”(郑板桥诗),洗去俗尘,激发灵感,把茶的味道融入字里行间,让人慢慢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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