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découverte d’un mets nouveau fait plus pour le bonheur du genre humain que la découverte d’une étoile.”
「发现一道新菜,比发现一颗新星,给人类带来的幸福感更多。」
——让·安泰尔姆·布里亚-萨瓦兰 (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
出自:《厨房里的哲学家》( Physiologie du Goût )
01
高汤的本质
距离上一次更新,已经过去十九天。相信各位同行在刚过去的国庆假期里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假日里的厨房,永远是这座城市里最“热”的地方——烟火不息,人影翻腾。
我也在朋友的餐厅里临时顶班,从早到晚守着那口灶台,断断续续才把这期文章整理完。
在开始正文之前,真心想对每一位在厨房一线拼搏的厨师说一句:愿火与味的路途虽辛苦,终能以香气与成就回报我们。
为什么同样的鲫鱼、同样的水,有时汤是清的,有时是白的?为什么越是大火猛熬,汤越乳白、越浓稠?而当我渐渐深入研究烹饪科学后,我才发现——这锅白色的“魔法”其实并不神秘,它是一场油脂与蛋白质的物理舞蹈,本质上是一种极为稳定的“乳化反应”。
所谓“白汤”,在化学结构上,与我们熟悉的乳液并无二致。鱼汤、骨汤、猪骨白汤,其乳白色并非“煮出来”的,而是无数微小油滴被分散、悬浮于汤液中后,反射光线所形成的视觉效果。那层“白”,来自油与水的精密共存——一个由高温、冲击与天然乳化剂共同作用的结果。
图片来源 @小红书
02
乳白色高汤的“乳化”科学
1. 乳化是什么?
从科学角度看,“乳化”是一种分散体系,是油脂被机械力分解成极微小油滴,并被稳定地悬浮在水相中的状态。每个油滴的直径通常只有1至10微米,当它们在汤中均匀分布时,能散射可见光,于是我们看到的液体就呈现出乳白色。
换句话说——那锅白汤,并不是“煮白”的,而是打出来的。
只是这场“打”的动作,与“蛋黄酱”的搅打不同,它依靠的不是手或搅拌器的动力,而靠的是沸腾、碰撞与高温冲击。
当大火让汤液猛烈翻滚时,锅中的脂肪被“剪切力”分割成细小的油滴。此时,若没有稳定剂,它们会很快重新聚合成油层。但幸运的是——肉骨中的蛋白质与胶原,恰好成为了天然的“乳化剂”。
图片来源 @狂厨日记
2. 谁在“维稳”这场乳化?
当骨头、鱼皮或猪蹄在高温下煮沸时,其中的胶原蛋白开始断裂,转化为明胶。与此同时,肌肉组织中的水溶性蛋白质(如肌球蛋白myosin、肌动蛋白actin)也逐步溶出。
这些蛋白与明胶在汤液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们包裹在油滴表面,形成一层极薄的膜,既阻止油滴重新合并,又能增加汤的黏度,从而让整个体系更加稳定。
这种机制与西餐中的蛋黄酱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蛋黄酱依赖卵磷脂,而中餐白汤依靠的是胶原蛋白、明胶和部分可溶蛋白质。
从物理角度看,这就是典型的“水包油型乳液”——水是连续相,油是分散相。它不是简单的混合,而是一种经过能量输入后形成的动态平衡。
图片来源 @狂厨日记
3. 为什么乳化使汤更“香”?
乳化不仅改变外观,也深刻影响了汤的风味。
油滴表面可以吸附大量的疏水性香气分子(如脂溶性胺、硫化物、酮类),而这些分子正是汤香的灵魂所在。
在白汤中,这些香气被油滴包裹并逐步释放,使香味更加持久、层次更丰富。
相比之下,清汤的香气更轻盈短促,因为缺少脂肪的“缓释载体”。
同时,乳化状态还增强了舌面润滑感,这就是厨师常说的“粘唇”“厚口(醇厚)”。科学上,它源自明胶与油滴共同提升的黏滞性与流变特性。
图片来源 @一蘭
03
大火熬煮的角色
在传统中餐烹饪语境中,师傅常说:“高汤要猛火滚”,似乎越大的火就能越快把汤熬“白”。但如果从科学角度来看,这句话既对,也不全对。要真正理解“大火熬汤”的意义,必须区分“沸腾现象”和“乳化动力”两层逻辑。
1. 沸腾≠乳化
许多厨师看到汤面翻滚、乳白翻腾,就以为乳化已经完成。其实,大火造成的剧烈沸腾只是物理搅动现象:
它让汤体内的脂肪颗粒被气泡带动上升、破裂、再沉降,看起来像乳化;
但如果火候控制不当,脂肪与水相未充分分散,汤冷却后会迅速“分层”,白汤变清汤。
因此,大火不是乳化的根源,而是“启动阶段的动力源”。真正稳定的乳化状态,依赖的是脂肪颗粒的细化与蛋白质膜的形成,而这一过程需要持续、均匀的能量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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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释放与悬浮
在高汤制作的前期(约前40–60分钟),大火具有两个科学作用:
释放脂肪与胶质——强烈的热能加速骨膜与骨髓脂肪的融出,同时促使结缔组织中胶原蛋白溶解为明胶。
形成悬浮体系——沸腾时的气泡搅动使脂肪微滴暂时分散于水相,打下乳化基础。
但一旦汤体呈现稳定乳白状态(通常在90°C–96°C之间),继续保持剧烈翻滚反而会破坏体系稳定:
过强的对流剪切会使蛋白膜破裂;
溶解氧过多会造成风味氧化(出现焦油味、苦味);
明胶结构被破坏后,汤体口感从“浓稠”变为“粗糙粘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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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滚汤”到“保乳”
根据《Modernist Cuisine》与《中国烹饪科学基础》中的研究,乳白高汤的理想火候应遵循“先大后小”的逻辑:
阶段、时间、温度、火力特征、关键目标
预处理阶段 10–15分钟 100°C 大火急滚 去血沫、去腥
乳化启动阶段 40–60分钟 95–98°C 稳定沸腾 脂肪分散、乳化形成
稳定提取阶段 2–3小时 90–95°C 中小火微滚 保持乳化、提取明胶
风味整合阶段 30分钟 88–92°C 小火维持 风味融合、汤体稳定
实践中,许多高级厨师会使用“气泡观察法”——当汤面气泡由大变小、颜色由灰白转乳白,且汤面泛出油光时,说明脂肪和明胶已形成稳定的微乳体系,可转中火或小火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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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猛火熬白”的误区与矫正
一些厨师认为汤越久越白、火越大越浓,但结果往往是汤发苦、发酸、油分上浮。原因在于:
持续高温 (>100°C) 破坏了氨基酸与脂类的平衡反应;
大火使水分快速蒸发,导致固形物比例失衡;
明胶降解为小分子肽,失去“稠润感”。
矫正方法是采用“阶段火力管理”:
用大火启动体系;
用中火维持乳化;
用小火提取风味。
这种控制方法在粤菜、川菜以及现代日料拉面汤制作中都得到验证。例如广州的“上汤”讲究“三滚三静”,日本豚骨汤讲求“90°C恒温提取”,都遵循同样的物理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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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为什么“白”会被认为“鲜”
从感官科学与文化心理学的角度看,“白=鲜”并非偶然,而是色觉、生理反应与饮食文化共同塑造的结果。
1. 色觉与“预期鲜感”
味觉并非第一信号,视觉才是感知的入口。根据《Journal of Sensory Studies》(2019)的研究,视觉信息对味觉判断的影响可达40%–60%。
当人看到乳白色液体时,大脑会立即产生一种“浓郁、滑顺、有营养”的预期感,这是一种由进化心理学决定的条件反射:
乳白色联想到乳汁与脂肪——人类天生将“乳白”与“营养、能量、温暖”相连;

光散射效应带来的“厚重感”——乳白汤由于微粒散射光线,看起来更浓稠,大脑自动推断“鲜度更高”;
透明汤的“稀薄暗示”——清汤虽香,却在视觉上被误判为“轻、淡、薄”,这是一种跨文化的共通心理。
因此,乳白色高汤是视觉上的“鲜味暗示器”——在未尝味之前,色泽已在感官系统中完成一次“鲜度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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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脂肪、明胶与游离氨基酸
“白汤的鲜”并非来自色泽本身,而是由多重化学物质叠加形成的复合鲜感:
脂肪的风味载体功能:脂肪微滴包裹并释放挥发性香气分子,如3-甲硫基丙醛、2-乙基呋喃等,使香味在口腔中更持久。
明胶的“口腔粘度效应”:明胶在舌面形成薄膜,延长鲜味物质(如谷氨酸、肌苷酸)的滞留时间;
乳化体系的均匀释放:乳化让脂溶性香气与水溶性鲜味协同扩散,增强“复合鲜感”。
研究显示,当脂肪与谷氨酸共存时,鲜味感知可提高约1.5倍。这也是为何同样的鸡骨清汤与乳白浓汤,前者“清”,后者“厚”的科学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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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白如玉”到“汤为贵”
中国烹饪文化中,色泽与美味从未分离。
在古代文献中,“白”往往代表纯净、高贵、丰盈:
《齐民要术》提到“羊骨煮汤,以白为上”;
《随园食单》中袁枚亦云:“汤以白为贵,味以厚为真”;
明清宫廷御膳“奶汤燕窝”“白汁鳜鱼”皆以“白”示“贵”。
乳白汤之“鲜”,是一种视觉-文化双重信号——既象征了食材被彻底提取(工艺层面),也象征了“丰润圆满”的视觉印象(文化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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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度与“鲜”的心理强化
乳白高汤多为高温上桌,温度本身能强化风味感知。根据《Appetite》(2021)的一项实验,当汤温在60°C–70°C之间时,鲜味感受最强;而高温同时促使舌面脂肪受体CD36被激活,产生“丰厚感”信号。
这意味着:“白汤的鲜”并非单一味觉,而是视觉、嗅觉、温度与口腔触感的多感官融合体验。
正因如此,无论是中国的“白胡椒猪肚汤”、日本的“豚骨汤”、还是法国的“Velouté白汁汤”,它们在本质上都遵循了同一个感官密码:让’浓白’成为’鲜’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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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乳化与“鲜感”的重构
乳白色高汤,曾是传统厨艺中“技艺精熟”的象征。然而,在当代厨房的语境下,厨师的任务已不仅是复刻浓白的汤色,而是要重构乳化的原理与鲜感的表达——以科学为基石,以健康、质地与风味为多维目标。
1. 重新定义“乳化”
传统白汤依赖长时间的剧烈沸腾,使脂肪、蛋白质和水三者自然形成不稳定的“物理乳液”。然而,现代厨房通过科学介入,已能精准掌控这一过程。
机械乳化
借助均质机或高剪切搅拌设备,厨师可在较低温度下实现高稳定度乳化,避免传统大火熬制带来的氧化与风味劣化。
例如:在60–70°C条件下,以明胶或卵磷脂作为辅助乳化剂,可实现均匀的油脂分散,汤体稳定而光泽度更高;
此法同样可用于植物性原料(如豆类、坚果、谷物)制成的素食“白汤”,减少动物脂肪依赖。
化学乳化
部分厨师开始引入食品级乳化剂(如甘油单硬脂酸酯、黄原胶),以微量调控汤体的悬浮稳定性。
这并非“工业化污染”,而是一种基于感官目标的结构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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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重新定义“鲜”
“鲜”不再仅是氨基酸与核苷酸的叠加,而是一种被感官设计引导的整体体验。
轻乳化理念的崛起
在高端现代餐饮中,越来越多的主厨倾向于制作“半乳化”汤体:保留部分透明感,使汤体既有层次又不显油腻;通过控制颗粒粒径(1–2微米),在视觉上呈“朦胧乳白”,却在口感上更轻盈。
这种“轻乳化”技术被称为“可控浊度”,代表着从浓稠到清透之间的第三种审美。
植物基“鲜感”的科学构建
随着健康饮食观念的兴起,植物性乳化汤成为新趋势。
以蘑菇、谷物、豆类、海藻提取物为基础,利用谷氨酸、鸟苷酸和脂类氧化产物重塑“肉味鲜感”;通过乳化油脂与明胶替代物(如魔芋葡甘露聚糖、豌豆蛋白)构建口腔“稠滑感”;
味觉实验表明,当脂质与谷氨酸同时存在时,植物汤的“鲜味指数”可与鸡汤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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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重新定义“健康”
现代营养学的观点已从“去脂”转向“懂脂”。脂肪并非仅是热量来源,它也是风味的溶剂与质地的骨架。
在高汤体系中,乳化脂肪的比例决定了口感的丰满度,但过度乳化则会增加饱和脂肪的摄入与消化负担。
因此,主厨应具备“风味密度设计”的概念:通过精确比例(脂肪含量控制在2–3%)获得最佳“鲜滑感”;利用不饱和脂肪(如芝麻油、橄榄油)替代部分动物脂肪;在分子层面上,通过“分相乳化”实现香气释放的节奏感。
这不仅是健康策略,更是一种风味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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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重新定义“传统”
科学并非要颠覆传统,而是帮助我们看见传统技艺的逻辑。
当我们理解乳白汤是油脂与蛋白质的物理乳化,我们就能更主动地决定:
何时让汤“更白”,
何时让汤“更清”,
何时用科技手段取代“火候经验”。
正如Thomas Keller在《The French Laundry Cookbook》中所言:
“传统不是固定的配方,而是被科学理解的技艺。”
在现代厨房,乳化不再只是炖煮的结果,而是被控制的创造。
从白汤到清汤,从肉汤到植物汤,从自然乳化到精准乳化,厨师正在完成一场对“鲜”的重新定义——
一种更理性、更可持续、也更自由的“新白汤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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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结语
在厨房的漫长修炼中,我渐渐明白——一锅汤,不只是“火候”的产物,更是一种关于时间、物理与心性的修行。
我们曾以为,乳白色的汤象征着极致的浓郁,是厨艺的巅峰。但当科学的视角进入厨房,我们才发现:
那层“白”,并非神秘,而是物理学的必然;
那份“鲜”,并非幻觉,而是分子结构与感官协作的结果。
大火沸腾、骨胶溶出、脂肪分散——这一切看似粗犷的炖煮,其实是一场精密的物理实验。厨师的职责,不是让锅沸腾得更猛烈,而是去理解它为什么会白、为什么会香、为什么会“黏唇”。
科学告诉我们,乳化是风味的桥梁。
经验告诉我们,耐心是风味的灵魂。
两者并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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