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最是寻常,又最不寻常。投茶、注水、出汤、斟茶,寥寥几个动作,便是它的全部章程。

爱茶之人,日日重复,近乎本能。然则,越是这简单的事,内里的乾坤便越是深远。那一缕水汽的氤氲,一瓯茶汤的浓淡,映照的何尝不是泡茶人的心境与修为?

于匆忙的公务间隙,搪瓷杯里掷下一撮茶叶,沸水猛地一冲,茶便成了解渴的俗物。

滋味或浓或淡,全凭随意,此刻的茶,与一杯白水并无大别,它浸润的是一份焦灼的时光,一份无暇他顾的营役。这固然是茶的一种本分,却终究失却了它的魂魄。

唯有当三五知己围坐,茶具一一布开,那小小的壶与杯,便成了一方小小的道场。这时,泡茶人的心性便无处遁形。

有人虽动作娴熟,却茶具横斜,注水时汤花四溅,透着一股子毛躁与潦草,仿佛世间万事皆可囫囵吞下。

有人则全神贯注,筋肉紧绷,斟茶时连呼吸都屏住,唯恐有一滴漏泄,这精心背后,却是拘谨与不安,失了从容的底气。

于是我们常说,喝茶可以修身养性。然而茶本身无言,它不过是一片树叶,如何能担此大任?想来,修与养,原不在茶,而在吃茶的人。

日常生活中的万般琐细,若能用心去做,做得妥帖,做得自然,便是修行。泡茶,正是将这修行的意蕴,化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

『泡的是茶,修的是心。』

首要的,是怀一份恭敬。无论你与眼前的茶、手中的器是如何的熟稔,每一次冲泡,都当是初见。

恭谨地布席,审慎地权衡茶量,心神凝注,去感受那干茶在温热的壶中苏醒时散出的幽香。

你的心顺着水流注入壶中,茶的性便随着汤色弥漫开来。这片刻的专注,便是对物、对时的礼敬,也是对自我性灵的安顿。

进而,需持一份平等。茶无高低,人心有别。无论是价值千金的奇茗,还是寻常百姓家的粗茶,在它被投入壶中的那一刻,便都只是“茶”而已。

若因茶之名贵而战战兢兢,或因茶之普通而漫不经心,心便已为外物所牵引,失了中正平和。能以平常心,泡眼前茶,品的便不再是标签与价格,而是那一片树叶本真的滋味,这何尝不是一种破除我执的禅意?

茶,更是一位沉默的师长。初入门时,我们总爱指点江山,评说这一泡的得失,那一款的优劣。茶却只是无言地承受,又无言地给予。它以最坦率的方式回应你:你如何待它,它便如何回报你。你心浮气躁,它便苦涩凌乱;你心平气和,它便甘润悠长。

它教你坚忍,在沸水的反复冲泡中,次第释放生命的底蕴;它也教你包容,容纳不同的火候、不同的水质,最终成就一杯圆融的汤。

原来,泡茶的真意,不在技巧的炫耀,而在心境的映照与锤炼。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是外在的形;而内心的澄澈、安宁、恭敬与平等,才是内在的神。

我们日日所泡的,是茶,所修的,恰是这一颗在尘世中易被搅乱的心。当你能在一壶茶的光阴里,寻得专注与平和,那么,这茶香的余韵,便会悄然渗入你生命的底色,让你在万千纷扰中,葆有一方清明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