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回乡的那条路,一步步靠近老屋时,倏地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更怯”。我怕迎接我的,又是遍布的蛛网和扑鼻的霉味。
来到老屋前,见门口杂草丛生,无从下脚。用脚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小心试探着蹚过去,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就被草丛吞没了。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顾不得别的,推开门的第一件事,是让老公升电闸,以便开灯察看白蚁的活动轨迹。楼钢上的“泥被”完好如初,地面上有几眼倾斜着的小洞,小洞旁都堆着一小撮新土,那是白蚁们打洞时留下的“铁证”。看着那些洞眼,我想:这间堂屋当初如果不是父母怕冬天地面寒凉,未做水泥地平,白蚁就不会趁势作乱了。如今,它们俨然成了老屋的主人,正掌握着它的命运呢。
老公用木棍捣掉楼钢上的“泥被”,再喷上药液。从网上买的防治白蚁的药除了喷剂,还有白色的药粉。我们先把那些洞眼旁撒遍药粉后,又在门窗边布下一道道白色的“警戒线”,希望白蚁们能望而却步。
老屋建于三十多年前,除了木制门窗和家具外,还有三大间板楼,若不及时防治,任由白蚁横行霸道,后果将不堪设想。
邻居家的木门以及木床等木制家具几乎无一幸免,都被白蚁钻空,只剩下躯壳了。去年,他家门前那棵粗壮高大的板栗树莫名其妙地枯死,而我家门前的椿树、桃树和枇杷等树共五棵,也都相继枯死了。这不能不让人生疑,是不是白蚁在作祟?
前些年,有几位邻居挖屋基时都挖到了蚁巢,密密麻麻的白蚁蠕动的场景令他们毛骨悚然。那些白蚁到底建造了多少“地下宫殿”,到底有多猖獗、破坏力有多强,我们只能揣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人居住的老屋成了白蚁们的乐园,终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新主人,将老屋玩于股掌之上……
给邻居家换门窗的师傅说,现在农村里木制门窗和家具被白蚁蚕食的现象很普遍,他做铝合金门窗的生意多半来自这个。听闻此言,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随着农村的“空巢”越来越多,掩藏在地下的蚁巢也越来越多,前者显而易见,后者深藏不露。老屋被风侵雨蚀倒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像白蚁这样的隐形敌人,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捉摸。
正如挖到蚁巢的一位邻居所言,以前家家户户都养鸡,白蚁只要一出现,就被鸡啄食了。可现今,村子里人少,鸡更少,没有了消灭白蚁的“天敌”,村庄成了它们的天下也就不难理解了。白蚁繁殖能力本来就强,加上它们的数量只长不消,未来农村是个什么情形,着实堪忧!
自母亲离世后,老屋已无人常住,虽生于斯长于斯,但炊烟不再升起,这个曾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已成了我的伤心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再踏进老屋,与它亲密接触的。想想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回老屋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回来,都是为了修葺、更换或维护。千疮百孔的老屋成了我的一块心头病,我既害怕它倒下,又为无休止地维修而愁苦不堪。既怕失去它,又怕它的存在拖累自己,矛盾如我也!

有矛盾心理的又何止是我呢?还有无数个如候鸟一样一次次折返于故乡和异乡的务工者,他们都陷于两难之地——“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背井离乡是迫不得已,返回故乡乃情之所系。
故乡,貌似变化不大,但不知不觉中,它已“改朝换代”。一边是行进在小康的路上,它更加“文明”;一边是十室九空,面对的只有“残山剩水”,它正在无可挽回地“没落”。通往村子里的水泥路变宽了,路灯点亮了乡村的暗夜。每到过年,家家门口都停着小轿车,放的烟花一个比一个绚烂多彩。孩子们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然而,大片的田地荒芜,乡村学校一所接一所地关停。年轻人不知道家里的田地和祖坟在哪儿,孩子们不会讲方言,会做庄稼活的全是老爷子老太太,篾匠扎匠等传统手艺正在失传……曾经的那个故乡,只留存于记忆中;眼前的这个故乡,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座矗立在心中的可望不可即的孤岛!
读了枞阳籍散文家江少宾老师的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我的心弦被深深地触动了。他笔下的牌楼,与我的故乡长塘埂何其相似!斗转星移,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山穷水尽。我像他一样慨叹:时间这破坏者,也是唯一的胜利者!它改变了故乡的原貌,也抽空了故乡的精髓!我见到的,只有老弱病残,能飞的都像候鸟一样飞走了……
每回一次故乡,我都要像江少宾老师一样,在心底为它默哀一次。故乡,是我们一生的“精神脐带”,可它正在断裂!故乡,是我们心中不灭的灯盏,可那灯光已愈发昏暗……
我挥动着木棍,将够得着的蛛网全粘到棍梢。我知道,只要我离开了,蜘蛛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牵丝结网,但我起码不能让蛛网在我头顶上晃动,就像我容不得白蚁们在我眼皮底下蚕食楼钢一样。
甩掉木棍,走到屋后,地上躺着数不清的掉落的杏子,黄灿灿的,有的砸破了,留下黑乎乎的伤痕,有的贴地的一面正在腐烂。抬眼向树上望去,茂密的枝叶间,还有许许多多的黄澄澄的杏子,似在绿叶丛中对着我微笑。看着它们,心里掠过一阵悲哀。遥想小时候,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双匮乏的年代,香蕉苹果难得一见,没有电视也没有图书,一天到晚在村子里疯跑的孩子们,哪家门口的哪棵果树不了然于胸?还会等到杏子熟了自然坠落吗?不等它们长大,哪怕拇指尖大,又酸又涩的,也成了我们觊觎的美味。会爬树的爬上去摘,摘不到的,用竹竿打、抛石头砸,总之,要想方设法弄下来,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地边啃边说好吃……
我站在楼上的平台上,正好够得着杏子,摘了几个,尝了尝,甜甜的面面的,味道蛮好。这么好的杏子,即使摘下来送给邻居们,恐怕也没人要。还有门前的柿子树和银杏树,我猜想它们结的果子同样无人问津。村子里老年人居多,关门闭户的也多,果子遭冷落自是必然。难怪苏长兵老师在他的新作《故乡风月》中写道:带一包香烟在村子里转一圈也递不出去几支。
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屋要靠人撑着,人是屋的胆。禁不住套用一下:村庄要靠人挺着,人是村庄的魂。当老弱病残成了村庄唯一的守护者,振兴乡村不过是画在纸上的蓝图而已。
我多么希望村庄还是以前的那个村庄——人丁兴旺,鸡犬相闻,家家都有炊烟升起,到处都是疯跑的孩子们,果子没有成熟就被偷着抢着吃了,白蚁不敢出来作乱……可是,我的村庄又真的不是原来的村庄了:村子前面的那段合铜黄高速填塘成路,已通车多年;村子后面,江北铁路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之中;还有即将动工的S40(宁国至枞阳)高速公路将穿村而过,不但村子里的水塘——高凼要被填平,连村边的小山——黄木头也要削山为路了。不出几年,回到村子里,我可能都找不着北了!
向老屋告别时,无意间瞥见门前那几个死树桩,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风月》中的一段话:“柿子树没了,火红火红的乌桕树也没了,开着满树雪白花儿的老洋槐树也没了,这是它们的命运,也是故乡的命运,这也是我的命运,它们注定要——从我的记忆里消逝”!
站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看着脚下丛生的杂草,我却感觉故乡正在离我远去……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