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3年10月22日，夕阳余晖照耀下的料罗湾中一片火海。两支舰队在这个位于福建金门的小海湾里进行了大战，参战船只超过200艘，几十艘战舰沉没、数百名水手命丧炮口。着火的战舰、沉船、漂浮的木板与死尸挤满了这片并不大的海面。
郑芝龙站在旗舰上眺望着战场，舰队在他的指挥下鏖战一天，终于打败了荷兰人和广东海盗刘香的联合舰队。
此战中他凭借“火船”战术出奇制胜，荷兰舰队十艘主力舰中的三艘被击沉，刘香的五十艘战船更是全军覆没。
此时年仅29岁的他可谓少年英雄，自1625年起经过短短八年的发展，便击败了当时在中国南海上最强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人从此称郑芝龙为“远东的海上之王”。
▲料罗湾海战
日暮西山的明王朝面对新崛起的列强荷兰能有如此战绩，确实很振奋人心。但此战最大的受益者还是郑芝龙，已经被明王朝“招安”的他，自此一役后在中国沿海再无对手，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国王。郑芝龙集团也成为中国古代史上最强大的海盗集团。
▲1688年荷兰人所画的郑芝龙（绿色衣服者）
明清海盗在历史上是个特殊的现象，为何在明朝之前从未听说过在中国沿海有如此数量多、规模大的海盗？而到了明清时期却海患不断，以至于一国海防要仰仗海盗支持。又是为何到了清朝中后期海盗难有作为，在同样的海禁政策下为何会出现不同的结果呢？
▲影视剧中郑芝龙的形象
1.财富之海，欧洲人带来的机会
明清之前中国沿海海盗活动稀少，主要还是因为这片海域缺乏商业利益，没有海盗的成长环境。当时中欧商路基本为陆路，从中国出发航向欧洲是一件极富挑战性的冒险，不可能有大规模的贸易往来，中国南海因此长时间没有什么贸易价值可言。
但到了17世纪，欧洲人寻着香料的踪迹来到中国南海，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商业环境，同时也为海盗们提供了温床。
从中世纪晚期直到近代，欧洲的食物处理方法总是离不开香料，这几乎是当时唯一的提味手段。但欧洲本土的香料种类少，且口味较清淡，胡椒、丁香、肉豆蔻这些重要香料极难获得，胡椒的贵重程度在当时价比黄金。
▲十七世纪欧洲的一家食品店
十五世纪的一本英国烹饪书中，记载着下面这个烹饪食谱：“先准备一块优质猪肉，脂多肉软者为佳。将其切为细条状，大小任意。结者，加入丁香与肉豆蔻后，加以轻敲。”
这个食谱极其粗糙，算得上是“料理”的部分只有添加香料。但这并不是英国人不会做菜，即使在当时料理文化较丰富的法国，烹调方法也相当单一，大多数时候只是一味的向食物中添加香料。
香料是欧洲人饮食中不可获取的一部分，而其重要性与珍贵性，也驱使着一批批欧洲人不断去海外探索“香料航线”。
▲1519年，葡萄牙出版的东印度群岛和摩鹿加群岛（亦称香料群岛）航海图，此地图首次描绘出的马六甲海峡和摩鹿加群岛
▲印尼各岛屿地图，摩鹿加群岛（香料群岛）为马鲁古群岛的一部分，位于其北部
1521年麦哲伦船队登陆菲律宾，欧洲人由此知道了东南亚的存在，而随着进一步的探索，他们发现这里简直是个香料王国，各种珍馐在这片热带土地上肆意生长。
其中最重要的是位于印度尼西亚东部的马鲁古群岛中的德那地岛等五座岛屿，它们是当时世界上唯一的丁香产地。在它们以南偏东的班达群岛还产出肉豆蔻，当时世界上极少有其他地区产出这一重要香料。
1602年荷兰人成立了东印度公司，其最重要的贸易目的就是垄断东南亚的香料贸易。由此荷兰东印度公司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开展在印度尼西亚的扩张：1605年夺取了安汶岛上的葡萄牙要塞；1611年在爪哇岛的雅加达建立商馆；1614年将雅加达改名为巴达维亚。
▲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
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人将马鲁古群岛和班达群岛作为探险的终点，第一任驻中国的葡萄牙大使梅·皮雷斯曾写道：“神……为豆蔻花创造了班达群岛，又为丁香孕育了马鲁古群岛。”
中国南海贸易也由此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东南亚的香料、中国的丝绸瓷器、欧洲送来的武器等等一切商品都要在这里进行中转，然后销往世界各地。中国南海成为了欧洲人口中的“财富之海”，每天这里都在创造财富，一眼望去全是机会和黄金。
▲荷兰黄金时代的海景画家弗洛姆的作品《东印度公司船员》
2.明清之交，南中国海盗的黄金时代
东南亚的贸易不仅吸引欧洲人，也吸引了一大批具有商业嗅觉的中国人。明王朝虽然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但实际上到了明朝中后期已无力维持，私自下海进行贸易活动的人不在少数。
但由于明朝缺乏对海洋的治理能力，南海实际上成为了一个无法无天、毫无秩序可言的地区。但南海治安混乱的责任并不完全在明王朝，当时的东南亚有多股势力互相角逐厮杀，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英国都试图为自己争得更多的的利益。
荷兰是17世纪南海上最具攻击性的势力。尽管1619年英、荷东印度公司签订了合并条约，但这实际上是荷兰迫于西班牙、葡萄牙的压力，以及隔壁德国三十年战争的影响下签订的。
远在巴达维亚（现在又改回叫雅加达）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并不认可，他仍然采取积极的攻势，试图不断扩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影响力。
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葡萄牙也不甘心眼看着自己在中国南海势力衰落，同时，葡萄牙人因为对日本的贸易特许权被荷兰夺取而怀恨在心。
面临不断被荷兰、英国挤压的贸易环境，葡萄牙人也不介意动用武力手段。1601年至1627年间荷兰曾五次入侵澳门，试图取代葡萄牙人在中国的垄断贸易权，这更让两者结下大仇。
在明中后期开始的越南南北朝时期，葡萄牙与荷兰曾分别帮助一方训练军队，为的就是以此对抗对方的贸易势力。
1623年荷兰又挑起“安汶岛事件”，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9名日本人、10名英国人和1名葡萄牙人。
随后的二十几年内，英、荷、葡、西冲突不断，其中既有来自母国的命令，也有商业贸易的冲突。
葡萄牙人控制下的澳门在当时实质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海盗港，明朝与葡萄牙的双头管理使其变为一个自治的法外之地。南海许多海盗都选择在这里销赃和购买火器，葡萄牙人也乐见其成，因为在他们势力衰弱的当下，强壮中国海盗就是给荷兰人或英国人找麻烦。
▲1622年的葡荷澳门战争
▲葡萄牙人也给日本带来了天主教，其教徒被称为“切支丹”
中国南海的混乱给了中国海盗们可乘之机，他们或浑水摸鱼，或干脆与某个势力结盟，横行在南中国海这个海盗王国。当时的海盗都做海商的买卖，而海商有时也客串海盗，两者其实是一体的存在。
而其中最为成功的就是郑芝龙。郑芝龙自幼便跟着海商从事中日贸易，在马尼拉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并接受天主教洗礼，取教名贾斯帕，另名尼古拉。
郑芝龙后来已经发展成为有700余艘船的海上巨商。明朝政府发现无法剿灭后不得不招抚他，这个曾经的海盗头子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五虎游击将军”，之后官至总兵。
归顺明朝后的几年间，郑芝龙平粤寇，征生黎，击退入侵厦门的荷兰人，消灭海上巨盗刘香。福建巡抚更是表奏朝廷，吹捧郑芝龙屡建奇功，为海上十数年所未有。
但郑芝龙盘踞闽台，正好卡在了荷兰与日本贸易线的中间。荷兰人便将其视为巨大的威胁，试图除之而后快。
▲东南亚至日本贸易线，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台湾海峡是最适合经过的内海地区
▲1695年绘制的广东、福建、台湾海图
早年荷兰也试图与郑芝龙接触，进行和平交涉，曾协助郑芝龙于崇祯三年（1630年）击败当时在东南沿海势力最强大的海盗李魁奇以试图换取在中国的自由贸易，但是在击败李魁奇后郑芝龙并没有履行约定。
荷兰人由此失去了耐心，联合广东海盗刘香攻打郑芝龙，试图用武力手段解决贸易问题。但正如文章开头所写的，郑芝龙击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正式成为了日本-南中国海的海上霸王。
▲唐船入津图（17世纪初中国到日本的商船）
荷兰人屈服了，表示放弃了垄断中国海上贸易的企图，转而承认郑芝龙的海上霸权秩序。
郑芝龙以强大的武装力量和雄厚的资本称雄，在与荷兰、日本以及东南亚各国的竞争中胜出，整个东亚海上航运都被其垄断。
南海的海上秩序为郑芝龙主导，所有商船都必须挂郑芝龙的令旗，并且要定时上缴抽成，否则就不能出海。郑芝龙也因此富可敌国，时人称其堪比东南的海上长城，谓之“八闽以郑氏为长城”。
中国南方的海盗由此迎来了他们的黄金时代，南海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海盗王国”。晚明时期几乎整个远东水域——澳门、马尼拉、厦门、日本各港口之间所有的商船都悬挂是郑氏令旗的中国商船。
▲郑成功时期的势力范围
3.衰落灭亡，商业资本时代的终结
郑芝龙在明清交替时期身死，尽管其子郑成功率军击退盘踞台湾的荷兰人，但属于中国海盗的时代还是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南海的贸易价值从明末清初起不断下降。英国人将茶叶移栽印度，通过传教士担任商业间谍窃取制茶技术。而荷兰人抓住明清交替的时机，大量仿造中国瓷器生产以获利，景德镇传教士昂特雷柯莱充当间谍，使荷兰人掌握了制瓷的秘密。
中国传统的“丝瓷茶”贸易遭到破坏后，此时整个南海贸易唯一有价值的，只剩下印尼的香料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决心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进行商战，而击败它的方式就是打破荷兰的胡椒垄断，甚至要不惜在经济受损的代价下大量进口胡椒。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高管自己都承认，英国东印度公司通过进口香料成功的打压了荷兰的垄断，为英国节省了50万英镑。
▲位于印度的加尔各答的一座荷兰东印度公司商馆
但荷兰人也不示弱，针锋相对的进行起了价格战。自1670年起英荷两大东印度公司竞相大量进口胡椒，其价格一路下跌，直到只有原来的一半不到。
同时，随着西印度群岛生姜种植的开发，生姜逐渐代替胡椒，胡椒价格更是持续萎靡不振。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在试图维持垄断地位，1682年将英国势力从爪哇岛的班达地区逐出。
尽管荷兰最终从胡椒战争中胜出，但胡椒的价值也远不如从前，中国南海的商业价值下降是必然的趋势。
▲英国工业革命时的一座煤矿
到了十八世纪，英国进入工业革命时期，这也宣告着商业资本时代即将退出东南亚的舞台。此时欧洲需要的是大量的工业原料，对东南亚乏善可陈的热带作物需求量并不高。
加之清朝严厉的海禁政策与日本幕府彻底闭关锁国，中国南海已然没有什么商业活力可言，重新变回了一潭死水。清朝虽也有少数的海盗集团存在，但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进行“造反”活动，而不像明末的商盗合一，因此难以形成太大气候。
▲法国《小画报》刊登的中国海盗图画
中国南方海盗的崛起与消亡，从始至终都离不开全球贸易的影响。商业资本把中国南海变成了“热土”，那么当它衰落的时候南海贸易也必定衰落，依附在海上商业活动上的武装集团，也就逐渐成为过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