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拍图: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圆山圩,位于台山市郊
城镇建设像一本集体写作的书。
处于当下时代的宏大城市们仍在变化之中,书还未写完。历史上绝大多数存在过的城市,又已湮没于长河之中,书自身已丢失不见。
位于珠三角西南片的台山圩镇,与上述两类暂不相同。
在这些经历了百年时间流转的建筑群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一本有结尾的书:
书中记录了一场发生于百年前的“乡村城镇化”,其因战争戛然而止进入尘封状态。
如今的我们,看到的是一场历经数十年的集体建设行为的终点,但也是一个可能会再重现的历史事件的注脚。
台山的圩镇是什么?
▲台山圩镇(按大小层级)的分布图,资料来源《近代广东台山侨乡城镇地理初探(1840-1949)》
圩镇——作为一种台山特色,是以台山地区的自然地理、墟市传统为基础,密集建设于清末至民国时期这个时间段的一种新市镇。
圩镇在建筑形态上体现居住商贸功能兼具的联排式骑楼,建设规模大小则不定,若以骑楼栋数计算,小则数十、多则百余。
建成数量来说,台山现存仍有 70 余个(在巅峰时期有超百个)圩镇,散落分布于市域内各处。
若是驱车于市域公路上,或乘坐城际经过,都能在不经意之中看到这些主要以中西合璧式立面的联排式骑楼呈现于眼前

台山的圩镇是如何建设出来的?
一个建设行为,首要的固然是巨量的建设资金作为支撑。
台山圩镇的建设资金来源肇始于19世纪末,是数十万背井离乡远赴南洋、美洲谋生的台山人,在几十年里陆续将辛苦挣得的钱财,以一种“侨汇”的方式寄回国内乡下。台山人的侨汇资金,在当时国内呈现“断崖式”领先:根据统计,“在1930至1937年间,台山每年侨汇就高达3000万美元,占据了当时全国侨汇总额的三分之一
从这个角度而言,台山圩镇的原始建设逻辑,和现在去到东部沿海地区打工的人,将所赚得的钱寄回老家—在乡里、或是镇上建设新房—别无二致
▲ 驱车于台山的乡野公路上,不经意中都能看到的碉楼(虽说不如开平的出名)
庙边村翁家楼,掺和了欧陆风格的民国乡村大别野
只是在台山这个案例里,与我们在台山其实也可以看到的碉楼(典型如浮月村碉楼群)私人乡村别墅(典型如位端芬镇的翁家楼)不同,以股份制形式集资创建的圩镇们实际上一个集体建设行为
一定数量的台山华侨们的钱财,通过股份制集资方式被筹集起来。
因此,建设资金得以规模化使用,前置性的统一规划得以实现,华侨们在国外城市生活工作中所见识到的西方城市建设要素也得以引入。
体现在城镇布局规划上
借鉴美国方格形城市布局,始建于1905年的公益埠
比较有名的是被称作侨商商埠“纽约范本”的【公益埠】由华侨伍于政等人集资规划,照典型的北美城市的棋盘式路网规划,形成13条井字形街道,在此基础上结合南洋骑楼风格,在三年内建出彼时台山市第二大的圩镇。
汀江圩/梅江大院骑楼群的广场式布局
又比如【汀江圩,或称梅家大院】,由17位梅姓华侨集资参股,以100多栋骑楼建筑,围绕出一个“回”字形的公共集市广场(6000m²大小),这又是一种典型的中世纪欧式城市意象。
梅家大院曾经是台山南部的商业中心,如今因作为《狂飙》、《让子弹飞》取景地而闻名。
▲上泽圩中的集贸市场
又比如【上泽圩】,则在围合的骑楼之中,设置了一个由柱廊围合的集贸市场,这也是以往的中国市镇没采用的建设方式。
从市场招牌的文字语言,亦能看出其曾经的顾客受众。
体现在建筑立面形式上
▲梅家大院的联排式骑楼立面
▲从航拍视角看过去的的圆山圩立面
在彼时政府要求实施的骑楼制度基础之上,台山的华侨们将在外国所见到的建筑风格,融入至墟市的建设之中。这构成我们如今所看到的统一多元的建筑立面,它们分别体现在各种建筑细节里:
▲一些经本地工匠再创造的建筑元素
比如采取古罗马柱式风格的廊柱;或是巴洛克式的凹凸有序的阳台、涡卷窗楣山花及女儿墙的装饰,或是采用哥特式尖券,乃至一些由本地乡间工匠的再创造……建筑材料上有那个时代最为时兴的铸铁栏杆、花纹地砖、彩色玻璃以及这些骑楼所构成的曼妙天际线……
最终这一切又在时间的力量下变得斑驳,这些便是圩镇作为一种建筑景观的吸引力来源。

如今的我们,只能在想象中尽力还原一种喧嚣
那些在圩镇中生活居住的人,除了满足一开始建楼住人的功能之外,还有公共建筑、“大型”商业建筑如金银机构、银号、百货、茶楼、药房、影院等。圩镇的骑楼建筑以此承载了所谓的消费服务业,形成各类洋货铺。
西式生活与台山这些原本偏安一隅的乡村社区在此交联,人们穿着西服、拍摄家庭照片、赶赴茶楼饮茶……体验着和省城广州相差无几的生活。
▲上泽圩中的集贸市场
鸟瞰台山:一场戛然而止的城镇化

▲位于端芬镇的庙边学校
这些侨汇资金,也部分替代原本应由政府承担的功能,以慈善的名义投入到学校、医院、市政道路等公共设施的建设之中。
实际上,这些建设内容即使与如今的大部分新城开发相比,好像也并无二异。
而台山华侨们通过股份制集资建圩,除了带来统一的建设规划,但更重要的是建设的速度!几十年的时间里,上百个圩镇便如春风拂过一般,在台山这片土地上快速生长出来。

喧哗与骚动之后
只是,站在如今这个节点,拥有上帝视角的我们知道:
所有发生在民国时期的建设行为,无论再怎么地风风火火,最终都会面临一个无法避免的终点——因为战争爆发而戛然而止。
▲如今已被废弃的圆山圩
一百年它不算短也不算长,这便是我们所看到台山这本书的结尾。
看着这些大多数也许终归荒芜无主的骑楼,不禁会设想,当时那些出海谋生的台山人,如若知道未来将发生的事情,还会将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寄回国内,投入到从结果看来好像是打水漂的圩镇建设之中么?
处于混乱时局中的普通台山,当然无法预测时代洪流。
处于那个时代之中,参与到圩镇建设之中,不仅是让留存于家乡的父老乡亲能有瓦遮头,实际上也是一种房地产投资行为密集吸引当地人如此注资建设的圩镇们,是台山人在混乱与平和交织的时局中,依旧存有经济上行期望的“喧哗与骚动”。
而我们事后以所谓理性的城市发展规律分析这场“乡村城市化”,得出其终究将面对所谓“内生动力枯竭的结论。但在我们自身经历过的这一波房地产高潮之后,将心比心,如何不能理解彼时人们对于“房地产”建设的热衷。

转变一想,一代人有代人的“起高楼故事。
我们如今见到的那些“起高楼”,势必有一天也要面对相类似的终点。
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太阳底下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