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是一句我们在社交场合常常听到的话。心理学告诉我们,采用“我说清楚了么?”替代前者,将起到更好的效果。因为它的潜在意味为:前者好像把交流的责任推到了倾听者的一边,后者在反思自己,并且希望对方给予反馈。后者显然更有利于友好的、深入的交流,同时也是一种有教养的、尊重他人的社交技巧。

不过在分析哲学看来,这个问题的意思涉及到对语言清晰性的要求。它体现了语言的不足与局限,并且进而涉及到“语言的不足是否就是思想的不足?”的这样的问题。

这就像面对一轮明月,李白会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会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多数现代人只会一边露出苍白的欣赏之容,一边用“这月光好好呦!”作为对自身和他人的敷衍。这种区别一定不仅是语言表述的差别,更是思想世界之境界的差别。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科技让我们变得功利化了,曾经能够看到美的眼睛、能够感受美的心灵都被污染了。所以看到一条壮丽的大河,中国人想的大约是可以捉到许多鱼吃,美国人立刻想到建造大坝的可能,英国人开始感谢上帝,德国人开始思考康德(崇高)、谢林(浪漫)、黑格尔(精神)的相关表述,或许只有法国人(可恨的法国人)单纯想要站在那里,享受一种美。

语言的模糊性、多义性在日常生活中好像并不足以构成太大的问题。一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似乎总能找到最适合的表达方式。在与某人交流或论辩之后的某个时间节点,我们突然想出了回应之策,我们深感懊悔没有在当时表达出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思想可以把握、存在恰当表达”的例子。二来,当我们阅读普鲁斯特或者伍尔夫的文字的时候,会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感受,他们好像比我们自己更懂得应该过怎样的生活,他们说出了我们朦胧的感受至深但却从未说出口的东西。这就像《云图》中的老作曲家埃尔斯,当弗罗比舍弹奏出一段乐曲,前者脱口而出:“就是这个!这就是我的旋律!”我们都喜欢将好的东西据为己有,有时候是物质的,更多时候是精神的。证据就是即使独裁者也喜欢那种民主的程序,这使他至少看起来不像一个独裁者,尽管我们都知道“皇帝的新衣”确实存在。

上述例子充分说明,确实存在好的语言形式,通过它,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事物。分析哲学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这些形式,其核心或许是探讨与康德截然不同的“分析”之涵义。

作者告诉我们,分析至少包括分解性、回溯性、诠释性三重涵义。分解性是“将某个东西拆解开来以揭示其组成部分和结构”。回溯性是好像数学的那种“回到最基本的原理和图形”的过程。诠释性分析或许才是分析哲学特有的意思,它通常能提供更丰富的概念资源来阐明意义,因此能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意思,或者我们应该表达的那个意思如何得出。

乔治·摩尔特别强调分析的方法。他尤其反对对伦理学的自然主义解释,认为他们都犯了“自然主义谬误”,未决问题论证就是用来证明这一点的。本书的有趣之处,其中一点充分体现在作者几乎为每位哲学家都“安排”了一个悖论,这或许是分析哲学喜欢迎难而上的一个珍贵特质。摩尔的未决问题论证有个关键预设:“如果你懂得了两个短语的意思,那么你就能立即判断出它们的含义是否相同。”这一预设因而就埋下了分析悖论的种子,后者将得出“没有任何分析是既正确又长知识的”的结论。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读毕明安《简明分析哲学导论》(四)

“许多悖论产生的根源在于某些关键词汇的模棱两可。”因此消除或转化矛盾的方式就是清晰化。在分析悖论中,就是要确定“意义”的两层含义:涵义与指称。“’涵义’是某个指称的一种’确定模式’或是’呈现模式’。”在“长庚星(昏星)就是启明星(晨星)”这个例子中,“昏星”和“晨星”有着相同的指称(都指的是金星),但却有着不同的涵义。这个同一性陈述可以是长知识的,因为我们知道以这种方式指称的对象实际上与以另一种方式指称的是同一个对象。也即是说,分析之所以可以长知识在于它可以是转换性的,它是在不同层面为我们提供了知识。

因此,对于“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个问题:如果你理解了我使用的表达的涵义,你就知道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懂得我使用的表达的含义,你就不知道我的意思。或许可以这样说,交流的前提在于对话双方处在同样的意义世界。一个犹太教徒和一个基督教徒在信仰问题上几乎是无法交流的,他们不可能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信仰的本质是信而非说服。同样,一个喊出“你根本不懂我”的女儿,她假设母亲应该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可惜的是,母亲没有进入她的意义世界,如果母亲不做出某种改变、某种努力的话,将永远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方面“懂”女儿。或许无论女儿还是母亲,她们都应该接触一点分析哲学。

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所涉及的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例如还会有这种情况:你知道我所说的话对应的分析和定义,而我自己却不知道,要说你比我更懂得我的话的意思似乎也是有根据的。这就像下棋中人,旁观者有时候竟然比对局者更能看清局势和生死之道。或者一个被判入狱的诈骗犯,在他自己的讲述中,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但倾听者可能要比他更了解他自己,能够直指要害,如果后者有一点理性或反省精神的话,倾听者甚至能让他认识到自己确实是有罪的。

“因此,’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着多重含义,如果我们要想回答它的话,必须先搞清楚’意思’指的是哪个意思,就像我们经常说的’嗯,这得看情况吧。’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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