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骤冷,很适合看倪瓒。
倪瓒的作品总是凉凉的。像这骤然降温的秋日。倪瓒喜欢画秋天,《秋林野兴》、《渔庄秋霁》、《江渚风林》等作品都与秋有关。甚至,他就算画的是夏天,也像是秋天。
《林亭远岫图》是倪瓒六十二岁时的一幅作品,现在收藏于故宫博物院,根据倪瓒自己的题字,这幅作品描绘的应该是夏季:“云林生画林亭远岫,癸卯岁夏五月初十日。”但是画上高启、顾敬、吕敏、王行、张羽、徐贲、陈则、顾弘、俞允、王璲等人的题诗,几乎都将此图视为秋景。
高启云:“归人渡水少,空林掩烟舍。独立望秋山,钟鸣夕阳下。”卞同有题:“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斜阳澹秋影。”汝玉题:“群树叶初下,千山云半收。空亭不掩,禁得几多秋。”王行题:“乱鸿沙渚烟中夕,黄叶江村雨外秋。”徐贲云:“远山有飞云、近山见归鸟。秋风満空林。日落人来少。”命允云“青山隔横塘,疏林蔵幽径,山中人来归,闲亭秋色暝。”
并非是大家故意拂了倪瓒的意,指夏为秋。从意境来看,这幅作品流露出的确实是秋日的安静与凉意——
(为方便观看,抹掉了题字,点击图片可查看原图)
元·倪瓒《林亭远岫图》故宫博物院藏
画中,倪瓒的树瘦瘦的,没什么叶子,树干和树枝略显虬曲,但也笔挺,让人能看到李成的影子,李成擅作寒林,倪瓒枯枝的画法正是李成寒林之景的特点。画中也没有人,唯一可能体现人类活动痕迹的可能就是那个亭子,可那小小的亭子也不让人觉得热闹,反而是孤零零、空落落的,独自停靠在岸边,望着没有波澜的水面和到不了的远山。明明是夏日,却有一种繁华落尽的孤寂之感。
徐渭曾评价倪瓒的作品“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笔下有霜,这个形容着实精妙。这样的画面确实让人难以联想起夏日的热烈、明媚。倪瓒还有一幅作品,是送别亲友时有感而作——
元·倪瓒《幽涧寒松图》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上倪瓒写道: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涧松,清荫满庭户。寒泉溜崖石,白云集朝暮。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息景以桥对,笑言思与晤。逊学亲友秋暑辞亲将事于役,因写幽涧寒松并题五言以赠,亦若招隐之云耳,七月十八日,倪瓒。
“秋暑”、“七月十八日”说明此时虽已入秋,但暑气未消,天气还热着,不过到了倪瓒笔下,再热也要降温,干笔淡墨,轻轻的、细细的、慢慢的、静静的,大片的留白和低矮的小山坡仿佛是送别友人时走到了路的尽头,正处于一个不得不分开的时刻——
“息景以桥对,笑言思与晤”
“就到这里吧,我们要互相挂念啊,期待着再次相见。”
倪瓒表达情感时,也像他的笔墨一样,淡淡的,很克制。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元·倪瓒《六君子图》上海博物馆藏
倪瓒的人生,大概可以分为五十岁前和五十岁后。五十岁之前,他是翩翩贵公子,出生于无锡富豪之家,虽然幼时丧父,但他还有两个哥哥,大哥主持家事,且对倪瓒很好。倪瓒的日常就是享乐,他喜诗文,爱书画,抚琴弄茶,结交朋友,生活非常舒适。
大名鼎鼎的清秘阁就是他们家的藏书楼,收藏书画古玩,仅藏书就数千卷,钟繇《荐季直表》、王献之《洛神赋》、董源《潇湘图》、米芾《海岳庵图》等名迹珍品都是他家的。
在倪瓒二十三岁时,大哥去世,因为二哥是个呆儿,倪瓒便要担起操持家业的责任,但因自小养尊处优且他心不在此,加上当时正值元末,时局动荡,苛捐杂税和复杂的人事都让倪瓒无力应对,最终在他五十多岁时,倪瓒抛家弃业,决定隐居,做个逍遥人。
元·倪瓒《安处斋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对隐居生活适应得很快。上面这幅《安处斋图》创作于隐居避世期间,画上倪瓒题诗:“湖上斋居处士家,淡烟疎柳望中赊,安时为善年年乐,处顺谋身事事佳,竹叶夜香缸面酒,菊苗春点磨头茶,幽栖不作红尘客,遮莫寒江卷浪花。”自小生活优渥的倪瓒对这样的清贫的日子也能自得其乐,对于物质,他也享受过了,大半生的富裕生活已经足够,相较功名利禄、繁华富贵,现在的他更追求内心的安适与宁静。
下面这幅《容膝斋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倪瓒非常有名的一件作品,是他为友人所绘,容膝斋取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的诗意,人生在世,房子再大,也不过容膝而已,在浩瀚的宇宙和绵延的时间面前,我们所占有的时间与空间都是极其有限的。
元·倪瓒《容膝斋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曾与好友陈惟寅在清月高悬,树影映窗,四下寂静的夜里点灯长谈,时而滔滔不绝,时而静默,倪瓒说:
“别人觉得我迂腐,做事荒谬,家业说扔就扔,做事任性,但我一直都是老样子,我的本性如此,我想要简单、清静、洁白的生活,虽然孤寂,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现在我已经五十多了,到了一个要面对生死的年纪,我不想再为世事纷扰所缠绕,人生短暂啊,难道要因为别人的评价就轻易改变自己吗?”
所以,倪瓒能很快地放弃那些身外之物,他知道自己拥有的、需要的、想要的其实很少。抛弃家业而去后,倪瓒漂泊时给自己的居室取名“蜗牛居”,大概和“容膝斋”的意思一样,都是非常小非常简陋的居室。
元·倪瓒《秋林野兴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上面这幅《秋林野兴图》是倪瓒存世最早的一幅画作,创作于他38岁时,那时倪瓒还未弃家出走,但在画面上已经可以看出他简淡、幽静的风格:近景是坡石和几株树木,坡岸上有一座小亭,亭中有一人独坐,似望向对岸的山水,这大概也是倪瓒后期“一水两岸”构图的雏形。但那时他在画面上的着墨还比较多,画得比较具体,每一株树木都可以看出是不同的类型,树叶也比较繁茂。
后来画上没有了人,近处和远处也拉开了距离,这幅《松林亭子图》创作于倪瓒53岁之时——
元·倪瓒《松林亭子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成熟期的倪瓒,作品中只剩下一些符号:坡岸、树、亭子、远山,且都寥寥几笔便完成,甚至有时候连亭子也不画,远近的距离进一步拉大,像是隔开了天与地,也像是隔开了此生与彼岸——
62岁作《江渚风林图》:
71岁作《容膝斋图》:
这就是倪瓒,一个追求少一点,再少一点的倪瓒。
明四家之首沈周非常喜欢倪瓒,曾仔仔细细地学习倪瓒的画法,但总是得其形,不得其韵,每次他一提笔模仿,他的老师就在一旁大喊:“又过矣,又过矣!”沈周同样是隐居之人,但他天性敦厚,为人和善,少了一些倪瓒的逸气和空灵,王季迁曾在对比二人笔墨时说:“(沈周)表现了更多的力量且过了头,失去倪瓒内在的安静趣味。”朱良志也形容:“倪瓒和沈周之别是「寂寥的江滨」和「温暖的溪岸」之间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倪瓒有洁癖,其实他的洁癖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他的内心也是。据说倪瓒的藏书楼清秘阁建得非常漂亮,有人久闻大名,以沉香百斤求见,倪瓒也没有应允他们入内,因为倪瓒有自己的交友标准,大概是要如他一般的高洁雅士才行。可见倪瓒的内心也是要脱俗、要不染尘埃的。
元·倪瓒《岸南双树图》
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倪瓒的作品里有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美。画的很少,笔触清淡,却有一种绵绵无绝期的永恒之感,虽然没有人,却像是在进行一场和宇宙、天地的对话。倪瓒是有受到道家哲学影响的。他的大哥就皈依道教,倪瓒往来的朋友也多道家之人,例如黄公望、张雨、方从义等。
道家推崇的是精神的自由和个人的解放,倪瓒就多次表达过自己作画是“聊以自娱”的手段。道家所认同的美是自然之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俗的美是肤浅的感官刺激,而天地的美在于“致虚极,守静笃”,在老子看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所以,要返璞归真。倪瓒作品中所体现的冷静、克制、幽淡也正是这样一种超越世俗、摒弃浮华的美。
倪瓒要的就是这样,少一点,再少一点,直至回归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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