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岁月深处的回响

罗东成

在时光长河的幽靜-角,南岳衡山宛如一位缄默而深邃的老者,静静守望着岁月的更迭,承载着无数或明或隐的过往。

对我来说,此次南岳之行恰似一把精巧的钥匙,突然开启了那扇尘封已久、通往往昔岁月的厚重之门。

踏入南岳的那一刻,现代的喧嚣与往昔的静谧交织相融。游客中心电子屏闪烁跳跃,清晰地展示着祝融峰那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女儿欢快地举着易拉罐饮料,在扫码购票机前忙碌着,妻子抬头望一眼头顶的太阳,便从背包里翻出防晒袖套戴在外孙女的手臂上。我下意识地从挎包夹层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我1977年的入伍通知书,边角已经有些磨损,钢笔字迹也在光阴的侵蚀下晕染开来,而“”“广州军区工程兵315团”的红章,恰似一团凝固的血痂,醒目而又那么地沉重。

乘坐旅游小火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前行,窗外的景色如同一幅幅展开的山水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瞥见了四十八年前的路标——一块简易的木牌,上面用红漆醒目地写着“军事禁区 严禁拍照”,旁边那两棵松树,恰似忠诚的卫士,身上穿着斑驳的迷彩服。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乘坐一辆苏式卡车缓缓进山,从篷布缝隙间漏下来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战友们的脸庞上,我们嚼着从公路边集市场用粮票換来的红薯干,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有人兴致勃勃地用小刀在车厢板上刻下了“深挖洞,广积粮”几个字,木屑掉落下来,沾在我的解放鞋上,那情景,那6个字,至今历历在目。

索道站的玻璃幕墙,此刻宛如一面神奇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左边是身着女儿为这次旅游特意买的速干衣、满脸愉悦的客模样的我,右边却是另一位穿着那个年代的“的确良”军装、眼神坚毅但又带着些迷茫的青年时的我。

是外孙女手指着远处的山坳,兴奋地喊道:“爷爷,你看那片杜鹃花开得多艳!”我的目光随之望去,唉!那片杜鹃花,此时却让我的思绪回到了1978年的春天。那天,5号洞发生了塌方,塌方后露出的岩壁上,渗出的地下水缓缓地流淌,将岩缝里原本娇艳的映山红染成了铁锈色,当时抬伤员的卫生员那句“好惨啊,连石头都流出了血”,此时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我望着那片红艳艳的杜鹃花,思绪回到了1977年,命运的齿轮开始悄然转动。

省建四公司人事科的档案袋里,装着关于我家庭的详细资料,祖父解放前在宝庆码头当挑夫的证明,父亲刚解放那年就是区治安委员,母亲是街道居委会的妇女主任,还有二叔牺牲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特别是我弟弟现在42军某炮兵团,是广州军区的模范标兵,这些资料,无一遗漏。来接我的315团周助理伸出大拇指对我说:“小罗,你档案上的些红色记录,难怪张副司令选中了你。”那张广州军区张副司令亲笔签发的借调令,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份无比荣耀的使命,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我踏入了南岳那片神秘的军事禁区。

团部就设在南岳庙大殿里(当年南岳所有寺庙里的和尚都被遣送回老家,部队占用了主殿和东殿,仅留下西殿是南岳镇所办的织席厂)。这座大庙曾经见证了无数历史的辉煌与沧桑,如今却被赋予了新的使命。雕花窗棂被糊上了报纸,毛主席画像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深挖洞,广积粮”六个大字几张拼连在一起的供香桌上,罩一块大帆布,上面摆放着军沙盘,精致的南岳衡山模型上插着代表不同战略坑道点的小旗。首长神情冷峻,手中的大烟头点着我,语气严厉地说道:“你知道为啥调你来?去年某地氮肥厂爆炸,就是他们厂的电工用错了保险丝。在我这儿,洞子渗水比子弹擦头皮更可怕,更危险。”我望着桌子上的军事沙盘,衡山腹地那弯弯曲曲的红线,那些小旗插在山脉上,每一面都仿佛扛着沉重的使命。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如同坑道里的轨道车,精准而又冰冷。凌晨5点,起床的军号声准时响起,那声音就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扯破山间的晨雾。我常常在帆布床上摸到冰碴,寒意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班长总是用搪瓷缸敲着床架,提醒我:“罗工,坑道里潮湿,你的万用表得用防潮布包着。”饮食方面,每逢月初吃的“三宝饭”令人印象最深刻,糙米、红薯干、沙砾石混合在一起,炊事班的老班长严肃地说:“这是为了牢记,当年在淮海战场,我们315团把地下坑道挖到了敌军的指挥部。”有一次,我在饭里不小心嚼到小石子,吐出来对着月光仔细端详,那石子的形状像极了那小小的坑道断截面。苏联产的风镐重达十几公斤,操作时震得虎口发麻,齿轮油味刺鼻,能直接呛进肺里。我用粉笔在工具柜上精心画图表,标注“苏联水泵与国产柴油发电机”的适配参数,王政委偶然撞见,伸出大拇指:“小罗,画得很详细,’老虫借猪,有借无还’,干脆留在咱部队!”他还说:“眼下还没有招兵指标,先把你的名额放到咱部队加工厂,工资吗,调上不调下,套排级干部好不好。”

记得是那年酷暑的某一天的凌晨,一阵急促的手电筒光柱突然刺醒了我,原来是王政委。他站在我的床前,掀开我的蚊帐,神色焦急地说道:“输水管道不知是什么原因,混凝土搅拌没水,那前期浇灌的混凝土再隔几小时跟不上,全会作废要炸掉”我猛地坐起身,看向床头桌子上的马蹄表,此时秒针跳动的声音如同机枪点射,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南岳:岁月深处的回响

通往水泵房的路,被大家戏称为“野猪路”,狭窄得仅能容下一人通过,宽度不足一尺,右侧则是陡峭的悬崖绝壁。李排长解下绑腿,系在我的腰间,神色关切地说:“去年建水泵房时有个新兵滚下去,背的炸药包没响,算他命大。”山路崎岖难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水泵房里,柴油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电压表指针稳稳地停在380V,但出水管却冰冷刺骨。我趴在地上,将耳朵贴近管道,仔细听着里面的回音,李排长则用枪托轻轻敲击钢管,打趣道:“罗工,这像不像给病人听诊?”当我摸到管道焊缝处那微微渗出的水痕时,指甲缝里渗进了铁锈色液体,我立判断:“是山里气候温差太大致使某处管道破裂!”我用扳手用力敲击管壁,回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久久回荡,惊飞了一群栖息的夜鹭。

查到管道破裂处后,抢修工作紧张有序地展开。通信兵迅速用报话机呼叫后勤:“需要直径108钢管4米,保温材料十公斤,一台电焊机,速送5号洞某处”山里湿度极大,电焊条刚一点着,就爆出蓝烟,焊接工作困难重重。我战士们用雨布围出一个临时作业区,用喷灯烤干接口的滴水,此时,焊花四溅,落在水里,如同撒了一把璀璨的钻。当水泵重新启动的那一刻,管道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李排长的军帽被震落在地。我紧张地摸着加了保温层的管壁,用报话机问山下抽水机水泵压力表多少,抽水的战士报告说0.8公斤水应该送上去了”远处洞子里传来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那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对我们努力的最好奖,如同迟来的掌声。

然而,在部队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是因为上封寺下面那个军事要地,我选定的一台大鍋炉卡在半山亭那个手肘弯运不上山时。闻讯赶来的王政委指着我的鼻子凶巴巴地说:谁叫你弄了这个棺材似的大东西,你给我扛上去……”。我待要分辨说,是我提议,会上集体决定,你也是批准签了字……话未开口,王政委就命令身旁的周助理将我押下山,关了禁闭(直到在战士们的努力下,锅炉运上了山,才将我放出来)。为此,鍋炉安装好后的第二天,19781224日(我28岁生日)那天凌晨,我怀揣着几个馒头,毅然决然地从工棚溜出。雪粒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如同撒盐一般。路过药库时,哨兵的枪刺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我吓得猫腰钻进刺槐林,裤腿被荆棘无情地勾出十几道口子。天亮时,幸运的我搭到了一辆运煤卡车,司机瞥了一眼我工装袖口的机油印,说道:“又是挖洞的?上个月我拉过个逃兵,还年青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她把炖鸡的砂锅往灶膛里推了推,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那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她的抽泣。她轻声说道:“你走那天,你老婆在门槛上坐了半夜。”我望向碗柜,旁边摆着我临走前的小板凳,凳腿以歪歪斜斜,坐不了人

第三天,周助理就来了。他把军用水壶搁在八仙桌上,搪瓷杯底的五角星已经蹭掉了漆。他一边夹着红烧肉,一边说道:“你跑回来那天,首长气得把大烟斗都摔了,王政委说‘老虫借猪,有借无还’,是说你这技术兵难找,你跟我回去吧!咱部队苦是苦了些,还有王政委,他……”他把王政委亲笔签发的部队加工厂排级工资单放在桌上,那上面有我的名字,红色印章像一团火那一刻有些感动,有些犹豫不决……但当我的手下意识地到了后颈的冻疮疤,想起那年除夕在坑道里啃冻馒头,还有那几天被关在南岳大庙那个地道禁闭室里的情景,还有窗外院坪里孩子们的嬉闹声,此时,传到我脑海里却是在回放坑道里的回声——风镐停顿时,岩壁深处总有奇怪的嗡鸣,老兵说那是南岳菩萨在喘气”……

我注意到周助理袖口露出的上海牌手表是去年他来接我时,我父亲托关系,找后门弄了个指标帮他买的。妻子打开陪嫁的樟木箱,里面叠着我没带走的秋衣,每件领口都绣着“东”字。箱底压着女儿的百天照,照片边角被摸得发毛,背面有她用铅笔写的:“女儿会叫爸了,你啥时”那一刻,我忽然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左边是穿工装的水电工,右边是戴红领章的“逃兵”,我……

周助理摇搖头叹了气,临走时,给我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里面是《军事机密等级划分表》,其中一醒目地写着:“衡山区域地下工程属绝密级,泄密者按《惩治反革命条例》论处。”我战兢兢地信封塞进墙缝时,看见那年砌墙时嵌进去的半截水管,铁锈已经渗到墙面上,如同一未愈合的伤口。

时光匆匆,转眼间来到了2025年的春天。

当我带着两个小外孙走到当年的5号洞塌方区,这里如今已成为网红打卡点“杜鹃谷”。

导游举着喇叭,热情地介绍着:“这里的映山红因为土壤含铁量高,颜色特别深。”我轻轻开表层的腐殖土,露出的混凝土碎块上,当年的钢模板印记依然清晰可见,缝隙里长出的幼苗,根紧紧缠绕着残留的铁丝,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岁月掩埋的历史。

在山脚下的农家乐里,老板用玻璃罩着一件“文物”——生锈的风镐钻头。老板笑着说:“前几年整地刨出来的,游客都说像抗战时期的炸弹”我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钻头的螺旋纹,磨损痕迹与我用过的那把如出一辙,只是柄部的“315”钢印已被岁月磨平,不见踪影。

夜晚,我在整理老照片时,发现了1978年春节在山上(还有几位来慰问的乡民)拍的合影。照片上,排左的老兵姓,他总是在工间唱起《我的祖国》,歌声悠扬,鼓舞着大家的士气。后来听说,他在一次塌方时,用自己的身体顶住了支护梁,英勇牺牲。如今,照片上他的脸已泛黄模糊,唯有衣领上的红领章依然鲜艳夺目,如同团燃烧的火焰,在衡山永恒的暮色里熠熠生辉。

南岳,这座承载着岁月沧桑与历史记忆的名山,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树叶,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那些“深挖洞,广积粮”在军事工程中挥洒青春与汗水的日子,那些与战友们并肩作战、共克艰难的时光,如同璀璨的星辰,镶嵌在我记忆的长河中,熠熠闪光。

而如今,站在新时代的阳光下,回首往,心中感慨万千,那些曾经的欢笑与泪水、荣耀与委屈,都已化作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成为我灵魂深处永恒的珍藏。

作者简介;罗东成,湖南省邵阳市作协会员,《文艺天地》特约作家,《九天文学》签约作家。1950年11月出生,1966年(老三届)初中毕业。湖南省建工集团第四工程公司中级工程师,下过乡、当过工人、曾借调军营搞过地下国防工程。爱好写作,其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及各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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