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命运从未真正抛弃过高纬,反而一次次将扭转局势的机会送到他手中。

当初周军围攻平阳,城墙已被攻破,胜利近在咫尺,只需乘胜追击便可重夺主动。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高纬却执意召宠妃冯小怜前来“观战”,竟下令暂缓进攻,仿佛战场成了他的游乐场。这一耽搁,给了守军喘息之机,战机瞬间流失。

本可依托鸿沟天险、固守平阳以待援军,高纬却反其道而行,主动放弃有利地势,将战略主动权拱手让人。

战事胶着之际,双方胜负未分,局势尚在可控之中。偏偏冯小怜在旁惊呼“大军败了!”,一时军心动摇,阵脚大乱,原本均势的战局就此崩盘。

更令人扼腕的是,退守晋阳本仍存翻盘希望。晋阳自古便是兵家重镇,城坚池深,易守难攻,堪称乱世中的最后屏障。

几百年后,宋太宗亲征北汉,围困晋阳长达四月之久,始终无法破城,最终还是因北汉内部分裂,刘继元出降,才得以入城。宋太宗愤恨其顽强,竟下令焚毁晋阳,将其从地图上彻底抹去,另于阳曲唐明镇重建新城,即今日太原。然而,新太原早已不复晋阳昔日雄姿,也再未成为王朝都城。足见晋阳之险固,何其惊人!

倘若高纬能有北周武帝宇文邕哪怕十分之一的胆识与担当,凝聚人心,据城死守,未必不能逆天改命。可他最终却选择了弃城而逃,亲手葬送了最后的生机。

命运给了他太多机会,可惜他从未珍惜。

就在北周武帝宇文邕攻下晋阳后不久,一位名叫独孤须达的使者携带着归降文书前来求见。

宇文邕一见此人,顿时精神一振——他立刻意识到,独孤须达正是独孤永业之子。而独孤永业,正是当年让他东征北齐时吃尽苦头的劲敌。

当年宇文邕首次伐齐,兵临金墉城下,却被镇守此地的独孤永业以巧妙计策击退,甚至一度陷入窘境,仓皇撤军。那一战的屈辱,宇文邕始终铭记于心。

正因如此,在第二次伐齐时,他果断调整战略,绕开独孤永业重兵驻守的河南防线,转而从山西方向突进,以避其锋芒。

此时,独孤永业仍统领三万精锐部队,战力不容小觑。当他得知平阳失守后,接连向北齐后主高纬上书,请求率军北上抗击周军。然而,高纬对此不理不睬,令这位忠臣良将倍感寒心,壮志难酬。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晋阳沦陷的消息传来,北齐的败局已显。独孤永业对朝廷彻底失望,内心动摇之际,北周的两位使者悄然抵达:一位是于翼,另一位则是日后威名赫赫的韩擒虎。

其实,这一切早在宇文邕的谋划之中。他深知,若与独孤永业正面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早在伐齐之初,他便秘密派遣于翼与韩擒虎,肩负劝降之任,专为瓦解独孤永业的抵抗意志而来。

于翼与韩擒虎联手劝降独孤永业,费尽唇舌,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软磨硬泡,极力说服。

此时,平阳、晋阳接连失守,而独孤永业向高纬提出的军事请求却屡遭忽视,心中早已寒意彻骨。

内外交困之下,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而归附北周,派遣儿子独孤须达前往周营,向宇文邕呈递降书,正式表示归顺。

这份降书意义非凡——不仅标志着独孤永业的个人投诚,更意味着他所统辖的河南九州、三十余座军镇,尽数归入北周版图。宇文邕兵不血刃,便将广袤河南收入囊中。

战局至此陡然逆转,北齐疆域大幅缩水,仅余太行山以东地区,大致相当于今日的河北与山东。

其都城邺城,即今河北邯郸临漳县一带,自晋阳出发,仅需翻越太行山便可直抵,距离之近,已如唇齿相依,危在旦夕。

命运似乎仍未彻底抛弃高纬。当北周大军步步紧逼之际,他面前仍摆着至少三条可行的退路。这些建议出自两位北齐重臣之口:广宁王高孝珩与尚书令斛律孝卿。高孝珩是高澄之子,乃高纬的堂兄;斛律孝卿则掌管朝廷政令,位高权重。

第一条策略颇具战略眼光:由任城王高湝(高欢第十子,高纬的叔父)佯攻晋阳,牵制敌军注意力;同时命洛州刺史独孤永业率军自潼关出击,直扑长安。

与此同时,高孝珩则在邺城以北布防,阻击南下的北周主力。此计正是“围魏救赵”的经典运用——宇文邕为攻晋阳几乎倾尽全国兵力,长安必然空虚。若北齐能趁虚而入,宇文邕势必回师救援,届时齐军可趁机形成夹击之势,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极大。

可惜,这一妙计终究难以实现。其一,当时尚在邺城的高湝并不知情,独孤永业早已暗中遣子向宇文邕递交降书,忠诚早已动摇。其二,即便独孤永业仍效忠于齐,以高纬的性格也绝不会采纳此策。回顾他在平阳、晋阳接连弃城而逃的狼狈行径,便可知此人毫无主动出击的胆魄。他天性怯懦,习惯于被动逃避,何曾有过破釜沉舟的决心?对他而言,“围魏救赵”不过是兵书上的陌生字眼,真正熟记于心的,唯有“走为上计”。

第二条出路,则是效仿高延宗在晋阳守城时的做法:将宫中积蓄的珍宝与美貌宫女尽数赏赐给将士,以此激励士气。物质激励往往能在危急时刻凝聚人心,若真能慷慨解囊,或可换得将士死战。

然而高纬听后脸色骤变,满脸不悦。他对财富与美色的执念深入骨髓,吝啬程度远超葛朗台。让他散财赏人?无异于剜其心头肉。

最后一条路,成本最低——召开誓师大会,由高纬亲自登台演讲。只需一番动情陈词,声泪俱下,便可点燃将士们的忠义之心与战斗意志。不费一钱,不损一物,顶多耗费几句言辞。这一提议正中高纬下怀,他当即频频点头,欣然应允。这个主意出自斛律孝卿之手。

防皇帝临场出岔子,斛律孝卿亲自执笔,为北齐后主高纬撰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誓师演讲稿。笔走龙蛇之间,文辞华美、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写罢,他郑重其事地将稿子交到高纬手中,再三叮嘱:“陛下务必熟记于心,照此宣读,定能振奋三军士气。”

终于到了誓师那天,鼓乐齐鸣,鞭炮声震天,场面热闹非凡。

在众人簇拥之下,斛律孝卿陪着高纬登上了高台。高纬一脸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转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将士。

随着斛律孝卿一声高喊:“陛下有训谕!”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身着龙袍的君主,期待着他能说出一番激励人心的话语。

然而,站在高台上的高纬,望着台下无数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脑中却一片空白——先前背好的词句,此刻竟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非但没有尴尬,反而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清脆响亮,回荡在整个校场之上。

这笑声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每一位将士的心上。

原本满怀忠诚与热血的士兵们,眼神逐渐由期待转为愤怒:连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国家当回事,我们又何必为你拼命?不如各自散去,保命要紧!

一旁的斛律孝卿脸色铁青,心知大事不妙。这场本该凝聚军心的誓师大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将士们失望离场,人心涣散。

你可能会问:忘词就忘词了,最多沉默尴尬罢了,为何还要笑得如此肆无忌惮?

这个问题,别说你疑惑,恐怕连高纬自己都说不清。但若细数他过往种种荒唐行径,或许根本不需要解释——在他眼里,江山社稷不过是一场游戏,而他自己,就是那个随时准备掀桌大笑的玩家。

誓师失败后,高纬倒也不慌,他自有“妙招”来稳住人心:封官许愿。

于是,一道诏令下达——从大丞相开始,所有官职全面扩编,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大司马、大将军、太宰、三师,统统不限名额,敞开授予。

一时间,军中上下,无论炊事兵、马夫、哨卒还是文书小吏,人人加官进爵。

跑腿的成了太宰,站岗的封了三师,整个北齐的官僚体系彻底崩坏,形同儿戏。

史书记载:“或三人共一职,或四人同称卿,不可胜数。”

一场本该严肃的战前动员,最终以荒诞收场,而这个王朝的命运,似乎也早已在这场笑声中注定。

十二月二十九日,岁末将至,北周武帝宇文邕亲率大军自晋阳挥师东进,直指北齐重镇邺城,皇弟宇文宪担任前锋,先锋开路。

出征前,宇文邕特意召见了归降的北齐宗室高延宗,向其征询攻取邺城之策。高延宗本为北齐旧臣,心怀故国,起初不愿多言,但在宇文邕再三追问之下,只得如实答道:“若由任城王高湝守邺,胜负未可预料;然今主政者乃高纬,此战我军必胜无疑。”

宇文邕闻言朗声大笑,豪情满怀,随即整军出发。

三天之后,正值农历新年,万家灯火、举国欢庆之际,北齐朝廷却上演了一场荒诞的权力更迭——年仅八岁的太子高恒登基为帝,是为北齐后主。

而原本的皇帝高纬呢?他并未退场,反而“更进一步”,自称太上皇。

这出“禅位”闹剧的背后,竟源于一位星象术士的预言:朝中将有变故,帝位不稳。高纬听后惶恐不安,竟以为只要将皇位传给儿子,便可躲过劫数,保全自身。于是他匆匆禅位,妄图以退为进,逃避现实。

可这不过是一场掩耳盗铃式的自我安慰,国难当前,此举非但无助于挽救危局,反而加速了北齐的崩溃。

对于这场荒唐的权力游戏,宗室重臣高孝珩痛心疾首。正月初五,他暗中联络亲信,于皇宫千秋门设下伏兵,意图诛杀权臣丞相高阿那肱,重整朝纲,挽救危局。

然而,计划周密的伏击却因一场意外落空——高阿那肱那天竟一反常态,未走千秋门,改由他门入宫。

高孝珩在寒风中苦等无果,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难道真是天意弄人?连一次挽救国家的机会都不肯给予?

此时,周军已翻越太行山,距离邺城仅一步之遥。宇文邕的大军正疾速逼近,而邺城之内,却仍在上演着内斗与闹剧。高孝珩心急如焚,深知大势将倾,却无力回天。

此刻的现实令人唏嘘:在整座邺城之中,唯有高孝珩一人真正为国事心急如焚。反观高阿那肱、韩长鸾,乃至刚刚退居太上皇之位的高纬,竟无一人忧心忡忡,他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庆之中,彼此道着“新年吉祥”。

高孝珩急切地向高纬请求兵权,恳请亲自率军迎击宇文邕的大军。然而高纬只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断然拒绝。他心中盘算的是:若将兵权交出,万一高孝珩借此起兵反叛,又该如何是好?

这一拒绝让高孝珩几乎崩溃。他愤而怒斥高阿那肱、韩长鸾等人:“朝廷宁可坐视敌军压境,也不肯让我出战御敌,莫非是怕我高孝珩起兵造反?可笑!若我真能击败宇文邕,打到长安,那时即便想谋反,也已远离朝堂,岂能动摇国本?如今国家危在旦夕,君主却仍这般猜忌忠良!”

他的怒吼如猛兽咆哮,声震殿堂。高阿那肱与韩长鸾面面相觑,只觉此人情绪失控,恐生变故,于是合谋将其逐出京城,外放为沧州刺史,眼不见为净。

其实,高纬早已打定主意——他所谓的“对策”谈不上高明,却是他一贯的作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正月初九,高纬携太子高恒、宠妃冯小怜以及亲信高阿那肱等百余人,悄然从邺城东门出逃,仓皇东去。

他或许天真地以为,带上这一百人便足以护佑自己与家人周全,却未曾想过,这一百人中又有几人真能以一当十、力挽狂澜?

可笑的是,高纬前脚刚走,宇文邕的大军后脚便兵临邺城。看来,高纬对敌军行进速度了如指掌,逃亡的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仿佛不是战败溃逃,而是掐着时辰“准时离席”。

宇文邕兵临邺城时,几乎未遇任何实质性抵抗。相比此前在平阳、晋阳经历的激烈鏖战,眼前的这座城池已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那些曾被封为三公、三师的将士们,仅作象征性的抵抗便纷纷放下武器。他们并非没有忠君报国之心,但在高纬那番空洞而浮夸的誓言之后,士气早已土崩瓦解,战意荡然无存。

唯有一人,始终坚守信念,战至最后一息——他名叫鲜于世荣,复姓鲜于。

正月十九,北周大军列阵入城,旌旗蔽日,气势如虹。而就在城中一座孤台之上,鲜于世荣迎风而立,双臂挥动,奋力击响战鼓。鼓声激越,响彻云霄,仿佛是对投降的无声控诉,也是对信念的最后呐喊。万众皆降,唯他不屈。

鼓声未绝,周军已攀上高台,将他擒下。那一刻,鲜于世荣目光如炬,毫无惧色,尽显视死如归之志。无论众人如何劝降,他始终闭目不言,坚贞不语。

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军人,纵然立场相对,却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无人嘲笑,无人轻蔑。面对如此气节,劝降已无意义——让他以死明志,或许才是对英雄最深的致敬。

当鲜于世荣倒在血泊之中,双目未闭,目光依旧凛然如初,仿佛仍在凝视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

历史长河中,无论一个王朝如何腐朽,如何濒临倾覆,总有人默默坚守,以血肉之躯承托信念之重。自古至今,莫不如此。

对宇文邕而言,邺城既陌生又熟悉——那是他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目标,如今终于被他踩在脚下。

自曹魏起,邺城便成为北方重要的政治中心,历经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更迭,被誉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六朝古都”,其地位可与江南的建康(今南京)并驾齐驱。

在这近五十年间,邺城是东魏与北齐政权的核心所在,见证了高氏家族从崛起至覆灭的全过程。高欢一生运筹帷幄,奠定了北齐的基业;而他的孙子高纬,却在短短数年内挥霍殆尽,将祖辈积攒的国力消耗一空。

当宇文邕率军攻破邺城的那一刻,意味着北齐的终结。这座承载了高氏三代兴衰荣辱的都城,终究未能逃脱历史的洪流。一个曾经辉煌的王朝,如烟云般消散于岁月之中。

此刻,站在邺城城头的宇文邕,心中自是难掩喜悦。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不久之后,一名男子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直抵邺城,将一件举世珍宝献给了宇文邕——此人正是曾为北齐后主高纬起草文书的斛律孝卿,而他所献上的,正是象征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虽不过一方玉石,却承载着千年的帝王之命,被视为天命所归的至高信物。它如同武侠世界中的“屠龙刀”,得之者便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它的前身,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和氏璧”。小学课本中“完璧归赵”的故事,讲的便是这块宝玉的传奇经历。尽管蔺相如成功将其归还赵国,但最终仍落入秦国之手,成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权力的象征。

秦始皇命人将和氏璧雕琢成玉玺,并由丞相李斯以小篆镌刻八字铭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此,这枚玉玺便成为历代帝王传承正统的信物。

到了魏晋南北朝,天下分裂,群雄并起,皇帝层出不穷,而传国玉玺却仅有一枚,谁拥有它,谁就拥有统治天下的“合法性”。因此,它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令人趋之若鹜。

如今,这枚承载着无数王朝兴衰的玉玺,终于落入宇文邕之手,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此时,传国玉玺这件举世无双的至宝,正静静地陈列在宇文邕面前,任谁见了都不禁心潮澎湃。

这方寸玉石,承载的不只是权力,更是千秋帝王梦的象征。

而这枚玉玺原本的主人,正是北齐后主高纬。难道他真的甘心认输,特意派遣大臣斛律孝卿前来献玺,以示归顺?

若真有此诚意,高纬为何不亲自前来?亲自奉上玉玺,岂不更能体现臣服之心?显然,这并非出于真心投降,更非出于善意。

事实上,高纬将玉玺交给斛律孝卿,本意是让他转交驻守瀛州的任城王高湝,意图拥立其为新帝,延续高氏国祚。然而斛律孝卿并未前往瀛州,反而径直将玉玺送到了邺城——此时已被北周军队占领的故都。

国已破,君犹在演。敌军早已攻陷都城,高纬却仍在上演禅位大戏,这般“政治行为艺术”,可谓荒诞至极。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竟是高纬第二次禅位。第一次他将皇位传给幼子高恒,自己当上了太上皇;这一次,他竟想再进一步——让位给“太上皇之父”?

太上皇之上再加一重,史书上前所未见,后世亦无来者。翻遍二十四史,唯此一人,别无分号。

为此,高纬还煞有介事地自创了一个尊号——“无上皇”。

纵观历史,李渊、武则天、唐玄宗、乾隆皆曾为太上皇,地位尊崇。而今,“无上皇”横空出世,仿佛在帝王等级中登顶成神,高纬俨然成了历代君主中的“天花板”。

可惜的是,这位自封“无上皇”的高纬浑然不知:宇文邕早已派大将尉迟勤率领两千精骑,正疾驰而来,目标直指他的首级。

而此刻的高纬,仍在逃亡途中悠然自得,一路游山玩水,赏景作乐,身边自然少不了宠妃冯小怜相伴。

他的目的地早已定下——南陈。起初他曾打算投奔突厥,但转念一想,那地方荒凉贫瘠,风沙漫天,实在难以下咽。反观陈朝,地处江南,水秀山明,都城建康素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之美誉,秦淮河畔更是美人如云,丝竹不绝。

这般人间胜境,光是想想就令人心驰神往。

很快,高纬一行抵达青州。再往前一步,便是陈朝疆域。他以为逃出生天,却不知命运的铡刀,已在身后悄然落下。

眼看就要进入陈朝地界,高纬却忽然放慢了逃亡的脚步。

原因在于,他最信任的将领高阿那肱向他禀报:敌军必经之路的桥梁已被焚毁,沿途栈道也已烧断,周军无论如何也无法迅速追来。陛下大可从容前行,不必心急。

高纬听后深信不疑,心中顿时安稳,索性在青州逗留数日,悠然度日。可他哪里知道,这位被他倚为心腹的高阿那肱,早已暗中投靠北周,将高纬的全部行踪与逃亡路线尽数出卖。

可叹高纬,被人出卖仍毫无察觉,还沉浸在逃出生天的幻想中。

正月二十五这天,高纬一行抵达南邓村。此处春光明媚,草木葱茏,马儿在路边悠闲吃草,高纬与宠妃冯小怜相依相偎,柔情蜜意,浑然忘却了身外之忧。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如疾风骤雨般袭来。高纬惊觉回头,顿时两眼发直,几乎晕厥。

只见一队身披黑甲、手持长刀的骑兵疾驰而至,直扑而来。不是说道路已断、无法通行吗?北周军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未及反应,高纬一行已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他只能束手就擒,随行的冯小怜、太子高恒、胡太后等人也一同被俘。

高纬啊高纬,终究难逃一劫。远在邺城的宇文邕,早已等候多时。

二月初四,高纬及其宗室亲眷被押送至邺城。宇文邕以宾客之礼相迎,态度谦和,礼数周全。

然而,这般礼遇不过是一场政治表演。表面风光,实则囚徒。客气过后,高纬的命运,早已注定。

人逢喜事,心情自然振奋,更何况是统一天下、成就霸业这般千古功名?宇文邕虽在表面上对北齐后主高纬维持着礼节性的客气,内心早已难掩得意之情。

然而,历史一再告诫:大胜之后最容易滋生骄惰,喜悦过极,往往暗藏危机。当年汉高祖刘邦率军攻入咸阳,面对秦宫的金碧辉煌、珍宝如山、美人成群,顿时心驰神往,甚至打算就此驻留享乐。关键时刻,大将樊哙挺身劝谏:“您是想拥有天下,还是只想当个富家翁?”一语惊醒梦中人。刘邦幡然醒悟——区区财色,岂能与江山大业相比?于是下令封存府库,退军霸上,以安民心。

相比之下,宇文邕的表现则显得更为克制与清醒。当他踏入北齐都城邺宫,亲眼目睹宫廷之奢靡、后宫之佳丽无数,却始终恪守本分,未曾涉足半步。他并未被眼前的繁华所迷惑,而是将精力投入到战后治理之中。

在邺期间,宇文邕迅速采取一系列举措以收揽人心。他下诏为被高纬冤杀的北齐名将斛律光平反昭雪,并感慨道:“若此人尚在,朕断无可能至此!”此言既是对敌国良将的敬重,也暗含对高纬自毁栋梁的讥讽。

不知高纬听闻此语时作何感想——是悔恨交加,还是羞愧难当?但更可能的是,他早已麻木不仁。一个长期沉溺于荒淫、滥杀忠良的君主,或许连悔意都已丧失殆尽。

北周武帝宇文邕接连颁布诏令,废除高纬在位期间施行的种种苛政与暴政,同时将官府掌控的田地重新分配给百姓耕种。

早在楚汉相争之时,儒生郦食其便曾对刘邦道出一句千古名言:“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让百姓有田可耕,有饭可吃,正是宇文邕为当地民众所推行的实实在在的惠民政策。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谁能真正将百姓的福祉放在首位,谁就能赢得天下人心。

在繁忙的政务与军务之中,宇文邕仍特意抽出时间,亲自拜访了两位极具声望的人物。第一位是当时著名的经学大家——熊安生。他是儒学泰斗,文坛巨擘,在学术界享有极高地位。经学,是专门研究儒家经典、阐释孔子学说的学问,精通此道者,皆被视为一代宗师。熊安生尤其深研《周礼》《礼记》和《孝经》,造诣极深,名动天下。

当宇文邕率军攻入北齐都城邺城之际,熊安生并未惊慌逃散,反而命家人清扫门户,整肃厅堂。家人不解,问他缘由,他答道:“大周天子崇礼重道,尊儒敬贤,他必定会来见我。”果然,宇文邕进城后不久,便亲自登门拜访。

宇文邕久闻熊安生之名,心怀敬重。两人相见之时,熊安生欲行叩拜之礼,宇文邕立即上前搀扶,坚决不让他下跪,并邀请他与自己同坐一榻,促膝长谈。他们纵论天下大势、治国方略,相谈甚欢,竟不知不觉畅聊了整整半天。

临别之际,宇文邕特赐熊安生“安车驷马”,以示尊崇。而熊安生的治国见解,也深深影响了宇文邕的政治理念。

第二位被宇文邕亲自拜访的,是北齐才子李德林,字公辅。他自幼聪慧过人,文采斐然,年少时便名扬四方。其文章辞藻华美、见解深刻,令朝中诸多权贵倾慕不已,甚至连北齐宗室重臣任城王高湝,都是他的忠实仰慕者。

宇文邕原以为李德林已随高纬逃亡,未曾想对方仍留在城中。得知消息后,他欣喜若狂,立即派人前去安抚,并紧急召见李德林,还特意传话道:“朕此次平定北齐,最大的收获便是得见先生。”这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李德林,令其心悦诚服。

李德林随即入宫拜见宇文邕。一见面,宇文邕便热情询问治国方略,言语恳切,关怀备至。他甚至不舍得让李德林离开,执意留他在宫中陪伴三日三夜,方才准其归家。

对李德林而言,这次与宇文邕的深入接触,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从此,他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政治生涯。

当时正值公元六世纪,天下动荡,群雄逐鹿。在那个时代,什么最珍贵?莫过于人才。而宇文邕正是深知这一点的明君,他真心爱才、惜才、重用人才。他对李德林等贤士的招揽与厚待,不仅体现了其“以才兴国”的执政理念,更深层地反映出他“以儒治国”的政治理想——重用文士,推行礼治,为统一北方、安定天下奠定根基。

尽管周武帝宇文邕已攻破邺城,俘获高纬及其宗室亲族,也成功收揽了心仪的人才,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摆在眼前的,还有大量繁重的善后事务亟待处理。

其中最为紧迫的,便是肃清北齐残余势力。

虽然北齐政权已然覆灭,但在各地仍有不少手握兵权的地方将领和割据武装。这些势力单个来看威胁不大,且彼此分散,但若联合起来,伺机反扑,极有可能动摇北周刚刚建立的统治秩序。对此,宇文邕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迅速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

对宇文邕而言,北齐残余势力中最具威胁的两位宗室成员,是任城王高湝与新任沧州刺史高孝珩。

高湝作为北齐奠基者高欢的第十子,不仅是高欢诸子中唯一尚在人世者,更是末帝高纬的叔父。当高纬仓皇出逃时,曾派遣心腹斛律孝卿携传国玉玺前往高湝处交接权力,然而斛律孝卿最终将玉玺献给了宇文邕。对此毫不知情的高湝,实际上是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被推上了’即位’的位置。

另一位关键人物高孝珩,乃高澄之子、高纬的堂兄。此人曾在邺城力主抗周,情绪激愤地要求率军出战,却被排挤出都城,调任沧州。甫一到任,他便立即着手集结兵力,短短时间内就组织起五千人的部队。虽规模有限,但在北齐已近覆灭的局势下,这支力量显得尤为珍贵。

高孝珩随即率军向信都(今属冀州)进发,恰逢高湝也正率部赶往同一目的地。两位北齐宗室在信都会师,出于对高氏王朝的忠诚与血脉相连的宗族情结,他们决定联合抗周。凭借二人在北齐旧臣中的声望与号召力,这支联合部队迅速壮大,兵力很快扩充至四万余人,成为北周统一进程中最后的强劲对手。

面对一支规模达四万人的反抗势力,北周武帝宇文邕采取了“恩威并施”的策略。

“怀柔”之策,是让北齐后主高纬亲笔写下劝降书。高纬曾是高湝与高孝珩的君主,作为昔日的最高统帅,他的出面劝说无疑具有极强的说服力。这种“旧主劝旧部”的方式,在历史上屡试不爽。比如后来宋太宗赵光义亲征北汉,北汉国主刘继元归降后,大将杨业仍据城死守,拒不投降。直到刘继元亲自出面劝说,杨业才面对旧主,悲泣不已,拜北而降,最终解甲归顺。

这一历史先例说明,当部将对旧主怀有深厚忠诚时,由其昔日领袖出面劝降,往往能事半功倍。杨业在戏曲《杨家将》中被塑造成忠义化身,史实中也以忠勇著称,正因如此,他只能在情感崩溃后选择投降。

然而,高孝珩与高湝是否也会对高纬如此忠心?这却是个未知数。高纬昏庸失国,众叛亲离,他的号召力是否还能奏效,实难预料。

尽管如此,宇文邕仍决定一试。他将高纬写好的劝降信交予两位重臣:齐王宇文宪与随国公杨坚。同时,命二人率北周大军前往平乱。若高湝与高孝珩见信归附,则兵不血刃;若执意顽抗,便立即出兵剿灭。

这便是宇文邕的“强硬”后手——以大军为后盾,劝降与武力并行,确保万无一失。

机会再次降临,杨坚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刻。

尽管在这次东征北齐的军事行动中,杨坚名义上是随军主帅之一,但此前的表现却颇为平淡,几乎沦为陪衬。他跟随周武帝宇文邕从平阳转战晋阳,再由晋阳推进至邺城,一路奔波却始终未能施展拳脚,仿佛只是大军中的一位过客。

正当杨坚以为此次出征将以默默无闻收场时,命运却悄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宇文邕突然委以重任,将一项关键使命交到了他的手中。

而这机会,还得“归功”于高孝珩与高湝的起兵反抗。若非二人拒不归顺、据城而守,杨坚恐怕真的难有崭露头角之机。

接到命令后,杨坚与宇文宪一同率军出发,迅速兵临信都城下。

面对北周大军压境,高孝珩与高湝毫无惧色。他们在城外列阵迎战,军容整肃,气势如虹,显然已抱定死战到底的决心。

见此阵势,杨坚与宇文宪心中明白:这两位北齐宗室并非轻易可降之辈。然而君命在身,劝降仍是第一步。于是,一封劝降书被郑重送入城中。

然而,高孝珩与高湝仅对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将书信撕得粉碎。他们不愿投降,并非不忠,而是不屑向一个已经屈膝于敌国的君主——高纬效忠。他们的忠诚属于北齐,而非那个早已失节的昏君。

即便胜算渺茫,即便天下皆降,他们仍选择坚守。因为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高氏宗亲的骄傲与气节。

头可断,志不可辱;血可流,节不可失。投降,绝无可能。

既然仁至义尽无效,那便唯有兵戎相见。

战,就此开始。

由临时拼凑而成的军队,往往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战斗力低下。

战斗刚一打响,高孝珩与高湝所率部队便迅速溃败,阵型顷刻瓦解。

对此结果,二人其实早有预料。这支四万之众的队伍,本就是仓促集结,既无统一操练,也缺乏军纪约束,战力自然难以与久经沙场的北周精锐抗衡。然而,他们并不以胜负为重。在他们心中,这是一场捍卫家族尊严的决战,是一场超越生死荣辱的抗争。

这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两天。面对北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临时组建的齐军毫无招架之力,最终三万人或战死或被俘,几乎全军覆没。高孝珩与高湝亦未能幸免,双双被擒。

北周将领宇文宪素闻高湝忠勇,见这位昔日尊贵的任城王如今身缚绳索,神色却毫无惧色,不禁心生敬意,叹息道:“任城王,何至于此?”

【南北朝的尾声】第九回 宇文邕入邺城,北齐灭亡,皇族高氏遭清洗

高湝昂然回应:“我乃神武皇帝高欢之子,兄弟十五人,如今唯我独存。社稷已倾,家国俱亡,今日若能以死殉国,足可无愧于九泉之下的先人!”

宇文宪感念高湝的忠贞节义,不忍加害,便将他的家人悉数归还,并打算将他护送至邺城安置。

随后,宇文宪转向高孝珩。此时高孝珩已在战中负伤,行动艰难。宇文宪亲自上前为他敷药,语气诚恳地询问北齐覆灭的根源。

高孝珩仰天长叹,神情悲慨:“赵郡曾有术士李穆叔预言,我大齐国运不过二十八年,如今果然应验!自神武皇帝高欢之后,我父兄辈无人年过四十,此乃天命难违!国君缺乏远见卓识,朝中宰相亦非栋梁之才。唯有一憾——我空怀忠心与谋略,却未能执掌兵权,施展胸中所学!”

这番慷慨陈词,字字出自肺腑,听得宇文宪也不禁动容,心生感慨。

英雄惜英雄,纵然分属敌我,亦难掩彼此敬重。乱世烽火终归平息,北齐故地重归宁静,山河重归沉寂,仿佛一切喧嚣都已随风而去。

杨坚与宇文宪凯旋而归,对宇文邕而言,心头最大的隐患终于被彻底铲除,北周的局势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北朔州一带再度陷入动荡。

此前,宇文邕在攻下晋阳后,任命了一位投降的北齐将领——封辅相,为北朔州总管,负责镇守山西北部。可封辅相上任不久,便被自己的部下长史赵穆擒杀。

赵穆此人野心勃勃,意图趁乱起事,最初打算拥立北齐任城王高湝为帝。不料高湝在与北周的交战中兵败被俘,计划落空。无奈之下,赵穆转而联络另一位北齐宗室——范阳王高绍义。

高绍义是北齐文宣帝高洋的第三子,自幼不务正业,性格暴戾,喜好争斗。曾因犯事被叔父武成帝高湛下令杖责三百,是个十足的狠角色。虽然名声不佳,但在北齐宗室几乎被宇文邕一网打尽的绝境下,高绍义成了赵穆唯一可用的“正统”旗号。

于是,赵穆迅速打出“反周复齐”的旗帜,在他的号召下,北朔州周边二百八十余城纷纷响应,声势浩大。

这一局面令宇文邕无法坐视。他立即派遣大将宇文神举率军出征,平定叛乱。

宇文神举果然不负所托,以雷霆之势击溃叛军,高绍义的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仓皇溃逃。

最终,高绍义一路北逃,投奔突厥——那个北齐后主高纬曾梦寐以求却未能抵达的避难之所。如今,却由高绍义实现了这个逃亡之路。

——历史的讽刺,莫过于此。

当时突厥的统治者是佗钵可汗。此前,北周武帝宇文邕曾迎娶一位突厥公主为后,那公主的父亲正是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去世后,其弟佗钵可汗继位,延续了突厥的统治。

佗钵可汗对北齐开国君主高洋极为钦佩,称其为“英雄天子”。据史书记载,高洋有两个显著的体貌特征:一是“鳞身”,即皮肤如同覆盖鱼鳞,现代医学推测可能是银屑病(俗称牛皮癣);二是“重踝”,指脚踝部位异常粗大,两侧均显突出,可能源于踝关节畸形或骨质增生。

在今人看来,这些或许是疾病或生理缺陷,但在当时却被附会为“帝王之相”,非但不被视为病态,反而被当作天命所归的象征。

有趣的是,当北齐宗室高绍义逃亡至突厥时,佗钵可汗惊讶地发现,他竟也拥有与高洋一模一样的“重踝”特征——双踝高耸突出。这一巧合让佗钵可汗深信,高绍义乃是高洋的转世之身,因而对他格外器重,甚至将流落突厥境内的所有北齐遗民交由其统辖。

高绍义虽身处异域,却并未放弃复国之志,暗中积蓄力量,图谋反攻北周。至于他后续如何行动,那是后话。

从当时局势来看,北齐故地已基本被北周掌控,战事暂歇,军队得以休整,天下表面归于平静。

然而,仍有两人始终未向北周臣服。他们势力微弱,未能形成实质威胁,因此宇文邕并未将他们视为心腹大患。这两人,一位是高宝宁,另一位是傅伏。

高宝宁虽姓高,一些史书甚至推测他是北齐皇族高氏的旁系后裔,但这多半是后人附会之说。实际上,他与北齐宗室并无血缘关系。他在北齐时期担任营州刺史,镇守今辽宁朝阳一带。这个地方在历史上颇具战略意义,后来唐朝的安禄山也正是从这里起家,逐步掌握大权。

由于地处边陲,远离中原权力中心,高宝宁在当地几乎拥有自治之权,俨然一方“土皇帝”。他与契丹、高句丽、奚等周边部族关系密切,凭借地理优势和外交手段,稳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当时北周武帝宇文邕虽有统一北方之志,但考虑到营州路途遥远,远征成本高昂,而高宝宁又未公开反叛或构成直接威胁,因此宇文邕选择暂时搁置,不予征讨,任其自便。

至于傅伏,此前已有提及。当年宇文邕首次东征北齐时,曾在中洋城遭遇顽强抵抗,守城将领正是傅伏,令周军一时难以推进。

公元577年二月,宇文邕率军从邺城班师回朝,途经平阳旧地,触景生情,回想起往日征战岁月,也想起了那位曾让他受挫的守将傅伏。

于是,他派遣高阿那肱带领百人前往招降。当高阿那肱告知傅伏:北齐后主高纬已经投降时,傅伏的精神防线瞬间崩塌——他誓死效忠的君主都已屈服,自己又何必孤军奋战?

傅伏仰天痛哭,悲不自胜。随后,他率领部下进入平阳城,面朝北方长跪不起,恸哭良久,最终含泪归顺。

宇文邕亲自接见他,问:“你为何不早些投降?”

傅伏含泪答道:“我家三代皆为齐臣,蒙受国恩,食君之禄。未能以身殉国,已是不忠,怎敢言早降?实愧对祖先。”

傅伏言辞铿锵,字字如铁,满腔忠义之中,尽显对家国的赤诚之心。

见此情景,宇文邕走上前,紧紧握住傅伏的手,动容道:“为臣之道,本当如此。你,没有错。”

此言一出,不知高阿那肱、穆提婆之流,是否心生羞愧,面露赧颜?

随后,宇文邕又问傅伏:“当年你坚守河阴之时,朝廷可曾给予你何种封赏?”

傅伏坦然答道:“授特进,封永昌郡公。”

宇文邕听罢,目光一转,落在高纬身上,语气中带着讥讽:“朕当年志在攻取河阴,却因你一人死守,寸步难行。如此功臣,你竟只以薄赏酬之!”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当众的斥责与嘲讽。赏罚不明,何以驭众?为君者若不能识人、用人、奖功,又岂堪执掌天下?高纬,你确实不配!

至此,宇文邕东征伐齐的后续事宜已基本收束,大局已定,尘埃落定。

现在,不妨来看一看这场宏大战役的最终成果——一份沉甸甸的“成绩单”:

– 五十五州归附

– 一百六十二郡纳入版图

– 三百八十五县尽属周境

– 户口达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户

– 人口总计二千万六千六百八十六人

以上数据,出自《周书·帝纪六·武帝下》,字字有据,非虚言也。

这一串数字,不仅代表着疆域的扩张,更象征着北周国力的空前强盛。宇文邕以一役定乾坤,完成了统一大业的关键一步。

公元557年四月,春风拂过长安城头,宇文邕率领得胜之师,浩浩荡荡班师回朝。

《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国家的头等要事,莫过于战争与祭祀。如今战事已定,天下初定,接下来自然轮到了祭告祖先的庄严时刻。

宇文邕回到长安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举行一场盛大的献俘大典。所谓献俘,不只是展示战果,更是一场面向列祖列宗的仪式——将敌国君臣押至宗庙之前,跪拜于先灵牌位之下,让九泉之下的先辈“亲眼见证”子孙的赫赫武功。

于是,以北齐末代皇帝高纬为首,三十多位宗室王公组成了长长的俘虏队伍,依次步入太庙。曾经金殿之上呼风唤雨的贵胄,如今皆披枷带锁,低眉顺目,步履沉重。他们曾在宫闱中指点江山,如今却只能在万众注视下屈膝叩首,接受命运的审判。

仪式场面恢弘至极:太仆驾着华车引领队列,六军将士列阵护行,凯歌高奏,旌旗蔽日。百姓夹道欢呼,山呼“万岁”,声震云霄。这不仅是一场胜利的展示,更是一个王朝崛起的宣言。

试想,若此时高纬忽然放声大笑,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但我想,他不会再笑了。那个曾在宫中纵情嬉戏、不理朝政的昏君,此刻已沦为阶下囚。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生死系于人手。若还敢轻狂,恐怕连明日的朝阳都等不到。

宇文邕立于太庙之前,神情肃穆,向祖先禀告:“儿不负先辈之志,齐国已平,山河一统!”

若宇文泰泉下有知,必当含笑。当年他与高欢逐鹿中原,一生未能分出胜负。如今,他的后人终于完成了未竟之业——宇文氏胜了,高氏败了,历史在此刻写下新的篇章。

在举行献俘仪式的同时,北周武帝宇文邕并未将北齐宗室赶尽杀绝,反而对高纬及其王公大臣施以封赏。其中,高纬被封为温国公,虽名号尚存,实则已沦为阶下之囚。

献俘礼毕,宫中大摆宴席,群臣齐聚,共庆北周一统北方之功。酒至半酣,宇文邕兴致高涨,忽然转向席间的新晋“温国公”高纬,笑着邀他起身舞上一曲,以助酒兴。

这请求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然而高纬面色如常,毫无羞愤之色。论治国理政,他昏聩无能;可若论声色歌舞,这正是他昔日帝王生涯中最擅长的技艺。于是他起身整衣,随着乐声轻盈起舞。舞姿华美流转,举手投足间仍带着旧日帝王的风流气韵。

满座哄然大笑——宇文邕开怀畅饮,拍案称妙;北周群臣亦纷纷附和。可那笑声中,夹杂着讥讽、轻蔑与胜利者的傲慢。高纬并非不知,只是他已无路可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乱世中最冷酷的法则。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并州之战中曾奋力抗周的高延宗。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主在敌国殿堂上献舞取乐,悲愤交加,数度欲自尽殉国,皆被左右侍从死死拦下,唯余泪洒衣襟。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两百余年前,永嘉之乱,匈奴汉国君主刘聪俘获晋怀帝,亦曾设宴群臣,命怀帝身着奴仆青衣,为众人斟酒助兴。当时晋室侍中庾珉目睹君辱,当场痛哭失声,悲不自胜。

如今,同样的屈辱再度上演。只是这一次,主角换成了北齐末帝高纬。但出人意料的是,高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羞辱。他心中所系,唯有性命与一人——冯小怜。

他曾许下誓言:“愿得生死一处。”如今山河破碎,他苟且偷生,而他的冯小怜又在何方?

于是,这位曾经的帝王,跪伏于宇文邕面前,以近乎乞怜的语气叩首哀求:“恳请陛下,归还我的小怜。”

宇文邕闻言大笑,豪迈挥袖:“朕视天下如敝履,岂会吝惜一妇人?在他眼中,冯小怜不过是亡国祸水,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妪罢了。他随手一指,便将她赐还给高纬,仿佛施舍叫花子一般。

高纬终得所愿。他虽荒淫好色,一生姬妾成群,但在他心中,唯有冯小怜是此生挚爱。为了她,他可以抛弃尊严;为了她,他甘愿在敌国君王面前起舞献媚。

爱情与尊严,在这位亡国之君的生命天平上,早已有了答案。

此刻的高纬,或许正沉浸在久违的安宁之中。褪去了帝王的冠冕,他不再执着于权力与江山,只愿如寻常百姓一般,牵着心爱之人冯小怜的手,平淡度日,白首不离。

可他终究错了。错,就错在生来姓“高”。

自古帝王最忌“前朝余孽”。宇文邕可以宽恕独孤永业,也能容下傅伏这般忠臣降将,唯独容不下一个活着的高纬。只要高纬尚在人世,北齐旧部便有所寄托,民心便有复燃之虞。斩草若不除根,春风吹来仍会再生。

即便你甘愿隐姓埋名、不问政事,也绝不被允许。因为你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威胁——足以成为野心家举旗造反的旗帜。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便是帝王的铁血逻辑。正如后世宋太祖赵匡胤所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高纬,你必须死。

他短暂的平静生活,仅仅维持了半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谋反案”,将他重新推入深渊。

有人密报:高纬与穆提婆暗中勾结,图谋不轨。

可事实如何?北齐灭亡后,穆提婆远在宜州任职,高纬则一直幽居长安,深居简出,整日陪伴冯小怜左右,从未涉足政事。二人相隔千里,何来勾结?这分明是彻头彻尾的构陷。

幕后推手,正是宇文邕。

“谋反”不过是个借口。天子欲除之,何患无辞?

朝堂之上,高纬悲愤呼冤,北齐宗室无不痛哭失声。昔日的帝王,如今只求一平凡人生,竟也不可得。

高延宗默然垂泪,终未多言,只以椒塞口,含恨而终。

——那不是谋反,那是赐死。

那不是审判,那是清算。

很多人误以为文中提到的“椒”是辣椒,甚至调侃高延宗是被辣椒活活辣死的——这未免太过天马行空。事实上,辣椒直到明代才传入中国,南北朝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这里的“椒”,指的是蜀椒,又称川椒,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花椒。

成熟的花椒通常开口,广泛用于调味和中药,性质温和,无毒。然而,若为未成熟、闭口的花椒,则含有毒性,误食可能引发剧烈咽喉刺激,严重时可致呼吸困难甚至窒息。东晋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明确记载:“蜀椒闭口者有毒,戟人咽,气便欲绝,又令人吐白沫。”可见其危害早有定论。

高延宗所吞之物,正是这种闭口毒椒。他当场气绝身亡。尽管北齐宗室纷纷喊冤,祈求活命,但在权力倾轧面前,一切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多的呼号也改变不了结局。

随后,穆提婆与后主高纬也被扣上谋反罪名,连同高恒、高湝等众多宗室成员一同被处死,行刑方式如出一辙——“以椒掩口而死”,实为用闭口花椒致其窒息。

值得注意的是,高孝珩并未出现在这场屠杀之中。他在此之前已病逝。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能够安然病终,竟成了一种难得的幸运。

宇文邕并未对北齐皇族赶尽杀绝。对于高纬的两个弟弟——智力障碍的高仁英与天生哑疾的高仁雅,以及部分旁系宗亲,他选择了宽恕,免其死罪。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这些人最终被流放至偏远的巴蜀之地,余生困于荒远。

这一幕,杨坚必然亲眼目睹。他看着宇文邕如何一步步清除北齐宗室,手段凌厉而决绝。或许当时他未曾想到,若干年后,他自己也将以相似的方式对待北周宗室,且手段更为彻底,更为冷酷。

历史的轮回,往往比想象更加残酷。

宇文邕在覆灭北齐、剿灭高氏宗族时,几乎将高家的男性尽数诛杀,手段凌厉。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对高氏的女眷却未加屠戮,一个也未处死。这难免让人产生联想:莫非他心怀私欲,打算将这些女子纳入后宫?

类似的历史先例并不少见。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便将列国宫妃尽数收归咸阳,充实后宫;晋武帝司马炎灭吴后,也将孙皓的嫔妃尽数纳入宫中,宠爱有加,甚至因佳丽太多难以抉择,只得靠“羊车望幸”的方式决定临幸何处。

但若以此揣测宇文邕,那就大错特错了。此人志在天下,不耽声色。就连当时以美貌著称的冯小怜,他也毫无兴趣,甚至轻蔑地称其为“老妪”,足见其对美色的淡漠。这样一位以节俭自律、励精图治著称的君主,怎会是贪恋女色之辈?

不过,说他完全未沾染高氏女眷,也并非全然属实。据史书记载,宇文邕确实曾临幸一人——那便是高绰的王妃郑氏。

高绰,正是前文提到的那个荒唐之徒。他曾向高纬献策,用大缸盛满毒蝎,再投入猴子,观赏其痛苦挣扎取乐。

高纬见状大喜,更进一步,竟将活人投入蝎池,以观其惨状,二人由此成为“玩乐搭档”。然而高绰后来得罪了权臣韩长鸾,遭其诬陷谋反,最终被高纬下令处死,实则是韩长鸾借刀杀人,铲除了政敌。

高绰去世后,他的妻子郑氏守寡独居。随着北齐覆灭,她随同皇室成员一同被迁往长安。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次偶然的相遇——北周武帝宇文邕见到了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子。虽已为人妇、丧夫守寡,但郑氏身上散发出的成熟韵味仍令宇文邕心动不已。不久之后,她便被纳入后宫,受到皇帝的宠爱。

难得的是,郑氏并未忘记旧情,向宇文邕提出请求,希望能让前夫高绰得以重新安葬。出人意料的是,宇文邕竟欣然应允,展现出难得的宽容气度。或许在今人看来,这种行为略显“另类”,但若回顾历史,曹操也曾纳张绣婶母邹氏为妾,类似之事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在众多北齐宗室女性中,郑氏几乎是唯一一位获得宇文邕垂青的人。其余大多被冷落一旁,任其自生自灭。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北齐后主高纬的母亲——胡太后。史书称她入周后“恣行奸秽”,生活极为放纵,但具体细节却语焉不详。

正因史料空白,后人便添油加醋,编出不少香艳传闻。最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说胡太后与儿媳穆黄花流落长安街头,沦为娼女,甚至喊出“为后不如为娼”的惊人之语。然而经查证,《北齐书》《北史》等权威正史均无此类记载。这一说法最早出自民国时期蔡东藩所著《历代通俗演义》,属于文学演绎,并非信史。

如同冯小怜“玉体横陈”的传奇故事一样,这些情节极富戏剧色彩,满足了大众对宫闱秘事的好奇心。但究其本质,不过是后人附会杜撰的产物,姑妄听之可也。遗憾的是,如今不少人将这类野史当真,反倒模糊了历史的真实面貌。

与胡太后风流成性的形象截然不同,北齐末年还有一位极具气节的女性——高湝的王妃卢氏。

高湝遇害后,卢氏年轻守寡。北周武帝宇文邕竟将她赐予大臣斛斯徵为妾。斛斯徵出身鲜卑,复姓斛斯,时任太子宇文赟的老师,地位显赫。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卢氏誓死不从。

她终日披头散发,不修边幅,拒绝饮食,以沉默与绝食表达抗议。她从不对斛斯徵展露笑颜,言语之间亦无半分温存。面对如此刚烈的女子,斛斯徵深知强求无益,最终选择放手,任其离去。

卢氏重获自由后,毅然削发为尼,遁入空门,远离尘世纷扰。直到隋朝建立,天下初定,她才重新现身。此时的她已不再是昔日贵妇,而是一位心怀故国的遗民。她亲自上书已登基为帝的杨坚,恳请安葬亡夫高湝及其五位早逝的子女。隋文帝感其忠贞节义,当即应允所请。

在讲述完这些女性的命运之后,我们不得不将目光转向那段历史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具争议的女子——冯小怜。

她的故事,是一曲“女神”的悲歌。

唐代诗人李商隐曾作《北齐》二首,传颂千古: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另一首写道: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这两首诗,将冯小怜推向了“红颜祸水”的象征位置,成为后世评说北齐灭亡时绕不开的名字。

谈及冯小怜,便不能不提她的恋人——北齐后主高纬。

世人提起高纬,往往斥之为昏君:荒淫无度、残暴嗜杀、不理朝政、宠信奸佞……这些批评固然有据可依。但鲜有人注意到,高纬亦是一个极致深情之人。

当“玉体横陈”的香艳典故被反复传诵,成为亡国的讽刺符号时,我们是否也该停下来,审视这份在乱世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痴情?

冯小怜初入宫廷时,不过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宫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竟能让阅尽美色的高纬一见倾心,从此专宠不衰。这种震撼人心的魅力,绝非仅仅色相所能解释。

他们形影不离,同席而坐,共马而出,誓言“生则同居,死则同穴”。这份炽热而执着的爱情,在帝王之家实属罕见。

或许,正是这份过于浓烈的情感,最终与国运交织,酿成了悲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高纬与冯小怜之间的情感,确实曾如烈火般燃烧过。

——而这,也正是历史最令人唏嘘之处。

在周齐之战的关键时刻,北齐后主高纬竟因冯小怜的一句话,一再延误军机,将国家危亡置之度外。江山倾覆之际,他心中所念的,不是社稷黎民,而是那个倾城女子的一颦一笑。这究竟是怎样的美色,竟能令帝王甘愿舍弃天下?

更令人唏嘘的是,无论高纬仓皇逃命至何地,始终与冯小怜不离不弃。乱世烽火中,这对帝王与宠妃的身影紧紧相随,仿佛生死与共,不问前程。这份形影相随,早已超越了寻常帝王恩宠,近乎一种执拗的痴恋。

直至被俘,押解至长安,高纬虽已沦为阶下囚,受尽羞辱,却仍卑微乞求北周武帝宇文邕:“愿赐我冯小怜。”一向怯懦的他,竟在生命的尽头,爆发出如此深情的呐喊。这哪里是昏君的荒唐?分明是爱到极致的孤注一掷。

这一切,或许只能用两个字来解释——爱情。

当高纬最终以谋反罪名被处死,历史没有记录冯小怜那一刻的神情。我们只能揣测:她是否痛不欲生?是否悔恨命运多舛?又是否萌生死志,愿随爱人共赴黄泉?那些曾经的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终究如幻影般消散,只余下无尽的追忆与凄凉。

而作为亡国的“红颜祸水”,冯小怜的命运并未终结。宇文邕将她赐予代王宇文达——此人以清廉自律著称,不贪财货,不近声色,曾言:“君子忧道不忧贫”,堪称北周道德典范。

将一代绝色赠予如此“不近女色”的君子,宇文邕的用意耐人寻味:他并非在赏赐,而是在昭告天下——冯小怜不过是个祸国妖姬,在我大周,即便赏给最正经的人,也不过是个无人愿要的“弃物”。

这一赐,是羞辱,是政治的嘲讽,更是对一个时代悲剧的无情盖棺。

宇文达初见冯小怜,便为其绝色所倾倒,几乎瞬间神魂颠倒,彻底沦陷于她的美色之中。

什么道德典范?简直可笑!所谓正人君子?不过是个披着外衣的伪善之徒罢了!

这一幕对宇文邕而言,无异于当众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原本打算将宇文达树立为群臣楷模,宣扬清廉自守、品行高洁的为官之道。谁知最被信赖、最被倚重的“贤臣”,竟在美色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不仅是个人的堕落,更是大周朝廷的奇耻大辱!

随着宇文达对冯小怜的宠爱日益加深,他的原配夫人李氏终于忍无可忍。她本以贤惠持家自居,丈夫也曾是众人称道的君子,如今却被一个妖冶女子搅得家宅不宁。

李氏悲愤交加,认定冯小怜是祸乱家门的“狐媚子”,毁了她原本安稳的生活。她终日以泪洗面,情绪几近崩溃,甚至数次以死相抗,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悲剧情景,险些命丧黄泉。

而令人唏嘘的是,冯小怜虽得宇文达万千宠爱,心中却始终无法放下旧主高纬。那一段过往情缘,早已刻入骨髓。

某日,她怀抱琵琶轻拨琴弦,思绪却飘回往昔与高纬共度的温柔时光。正沉浸其间,琴弦忽断,如心碎裂。悲从中来,她提笔写下诗句:

虽蒙眼前恩,不忘旧日情。

心断何须说,但看胶上弦。

时光能掩埋往事,却抹不去心底最深处的眷恋。

然而,乱世从不因儿女情长而停下脚步。不久之后,隋朝建立,杨坚大肆清算北周宗室。宇文达作为皇族成员,终究未能幸免,在政治风暴中惨遭杀害,命丧黄泉。

冯小怜,这个曾被帝王捧在掌心的女子,终究还是沦为他人手中流转的物件。这一次,她被送到了李询面前。命运仿佛总爱开玩笑——这位李询,正是宇文达正妻李氏的亲兄长。

李氏曾因冯小怜的美貌而几度轻生,家宅不宁,心碎神伤。作为兄长,李询怎能不恨?妹妹的痛,便是他的痛;妹妹的仇,便是他的仇。

与沉溺美色、无力自拔的宇文达不同,李询清醒而冷酷。他不为冯小怜倾城之姿所动,反而将她视作罪孽的象征。从此,昔日贵妃沦为奴婢:粗布麻衣加身,每日舂米劳作,还要承担种种繁重脏累的杂役。李询以沉默的暴戾,一点一滴地折磨着这个曾搅动朝堂风云的女人。

冯小怜无从反抗,只能低头承受。她一生从未真正掌控过自己的命运,从宫女到宠妃,从皇室珍宝到阶下囚奴,她始终是他人欲望与仇恨的投射。面对这世道的凉薄,她唯有苦笑,笑自己如浮萍般飘零的一生。

终有一日,李询之母出面干预。她无法容忍这个“祸水”继续留在家中——自己的女儿正是被她毁了一生。于是,一道冷酷的命令下达:自尽谢罪。

三尺白绫悬梁,一代倾城香消玉殒。没有哀乐,没有送别,只有寂静中生命悄然落幕。

当我们剥去“红颜祸水”的标签,重新审视冯小怜,她不过是一个被时代裹挟的普通女子。名字中带“怜”字,竟也成了她一生悲情的注脚。她本天真无邪,只因生得绝色,便被推入权力漩涡的中心,最终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背负千古骂名。

她可以倾倒众生,却救不了自己;她能迷住帝王,却换不来半分自由与幸福。她从未真正反抗过命运,因为她从不曾拥有选择的权利。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冯小怜无疑是无数人心中的女神,光芒万丈,无人可及。

佛说:缘起三生。若真有来世,愿高纬与冯小怜不再生于帝王之家。愿他们只是寻常男女,在烟火人间,牵手走过春秋,共度平凡一生。

历史上,像冯小怜这样的女性,常被冠以“红颜祸水”的名号。从夏朝的妹喜,到商代的妲己,西周的褒姒,再到后世诸多女子,她们的名字总被与王朝覆灭联系在一起。可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女子,真的有能力倾覆一个国家吗?

北宋政治家王安石曾在诗中写道:

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

但愿君王诛宰嚭,不愁宫里有西施。

这首诗直指要害:国家的存亡本应系于谋臣良将之手,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成为亡国的根源?若真要问责,首当其冲的应是伯嚭这般阿谀误国的奸臣。只要朝中清明,即便宫中有西施,又有何惧?

在那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王安石能跳出“女祸论”的窠臼,提出如此清醒而深刻的观点,实属难能可贵。

然而遗憾的是,大多数道学家仍固守陈腐观念,将王朝衰败的罪责转嫁于女性身上,让她们成为权力失衡的替罪羊。

对此,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的批判更为彻底。他直言不讳地指出:

“我从不信昭君出塞能安汉,木兰从军可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吴、杨贵妃乱唐的旧说。在一个男权主导的社会里,女性根本不可能拥有左右国运的力量。兴亡之责,本应由掌权的男性承担。可历来文人笔下,却总把亡国之罪推给女人——这不过是无能之辈最廉价的开脱。”

鲁迅的这番话振聋发聩。国家的兴衰,从来取决于政治腐败、制度崩坏与权臣误国,而非后宫女子的一颦一笑。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男权社会为逃避责任而编织的遮羞布。

让“女祸论”这种荒谬的论调,彻底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