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裕 曾海亮
初秋的奈良,凉风吹过街头的银杏,金黄的叶片落在青石板路上,叠出深浅不一的纹路。空气中弥漫着桂子的余香与寺院特有的檀火气, 我们的日本人文地理之旅,便在这清寂的秋意中,停在了唐招提寺的朱红大门前。

这座由鉴真大师亲手缔造的寺院,飞檐翘角间凝着盛唐的风骨,也沾着秋日的清露,殿宇廊柱上的木纹被秋阳晒得温润,仿佛正用千年的沉淀,轻声诉说着那位扬州高僧跨越沧海的佛缘故事。当指尖轻触金堂微凉的木质立柱,秋光的澄澈与历史的厚重、信仰的温度交织而来,一段关于文化交融、信仰传承的史诗,便在奈良的秋阳中徐徐铺展。

盛唐的长安与扬州,曾是佛教东传的重要枢纽,而秋日的扬州大明寺,想必也曾有这般桂香满庭的景致。彼时的鉴真大师,已是大明寺的律宗翘楚,他持戒精严,讲经弘法三十余年,门下弟子逾三千人。而大洋彼岸的日本,虽在大化改新后引入佛教,却因 “戒律不明” 陷入困境 —— 僧尼无需受戒便可出家,佛教徒行为失范,信仰体系濒临混乱。

日本天平五年(733 年),僧荣睿、普照肩负 “请戒师” 的使命渡海来华,历经十载颠沛,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于扬州见到鉴真。当两位日本僧人跪在大师面前,泣诉 “日本佛法未兴,愿师东渡弘戒” 时,鉴真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慨然答道:“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 这一诺,便开启了长达十二年的东渡征程,如同秋日里执着的落叶,明知前路漫漫,仍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佛渡众生,需有 “虽九死其犹未悔” 的勇毅,恰如秋日的松柏,纵经风霜仍不改苍劲。
鉴真的东渡之路,是一场与风浪、疾病、误解的抗争:
第一次东渡因弟子纠纷夭折,如同初秋突至的暴雨打乱行程;
第二次船只触礁沉没,似深秋的巨浪吞噬希望;
第三次被官府拦截,第四次滞留福州,第五次遭遇台风,船只漂至海南岛,荣睿圆寂,鉴真也因眼疾双目失明
—— 那该是怎样一个萧瑟的秋日,他在海南的崖州,看不见漫山的红叶,却仍为当地百姓授戒讲经,用声音传递佛法的温暖;在广州,他闻着海外商船上飘来的异香,仍对弟子说 “东渡之愿,终不放弃”,如同秋日里的残菊,虽花瓣渐落,却始终向着阳光。

奈良访古:探寻唐招提寺的佛缘与传承

直到天宝十二年(753 年)的深秋,66 岁的鉴真终于搭乘日本遣唐使的船只,在奈良登陆。当他拄着拐杖踏上日本土地,脚下踩着刚落的枫叶,日本朝野震动,孝谦天皇亲自遣使迎接,称其为 “传灯大法师”—— 这位失明的高僧,用十二年的坚守,为日本佛教点燃了 “戒律之灯”,如同秋夜的星辰,照亮了迷茫的信仰之路。

公元 759 年的秋天,在日本天武天皇七皇子旧宅的基础上,唐招提寺拔地而起。“招提” 二字,取自《法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寓意这座寺院是 “承接大唐佛法、供僧人修行的神圣道场”。那时的寺院,想必也栽下了银杏与桂树,如今枝繁叶茂,年年秋日都为寺院披上金黄的外衣。

鉴真大师在此设立戒坛,于秋阳下为孝谦天皇、圣武上皇及数百名僧人授戒,正式确立了日本佛教的 “戒法体系”—— 在此之前,日本僧人无需受戒即可出家,而鉴真带来的 “三聚净戒”(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让佛教在日本从 “无规之信仰” 变为 “有戒之修行”,如同秋日里的农谚,为信仰的土地立下耕作的准则,彻底重塑了日本佛教的根基。他还在此讲授《四分律行事钞》,培养出如思托、法进等弟子,这些弟子后来成为日本律宗的骨干,让律宗如秋日的种子,在日本佛教的土壤中生根发芽,直至今日仍传承不息。

唐招提寺不仅是佛教戒律的传播中心,更是中华文化东传的 “活载体”,如同秋日的果实,承载着盛唐文明的养分。

鉴真随船带来的,不仅有佛教经典,还有唐代的医学、建筑、雕塑、书法技艺:他为日本皇室诊疗疾病,在秋日里采摘草药,编撰《鉴上人秘方》,将中医推拿、草药知识传入日本,被尊为 “日本汉医学之祖”;他亲自规划唐招提寺的布局,让金堂的斗拱采用唐代 “偷心造” 技法,三层斗拱叠加成井字结构,如同秋日里交错的枝桠,撑起盛唐建筑的气势,梁枋上的彩绘沿用长安宫殿的朱砂与石青,在秋日的阳光下更显厚重,让盛唐的风骨在奈良落地生根;寺内的卢舍那佛坐像,由鉴真弟子思托设计,佛像面容丰腴如秋日饱满的果实,衣纹流畅似秋风拂过的水面,完全承袭唐代造像风格,成为日本 “天平时代美术” 的巅峰之作。
可以说,唐招提寺的一砖一瓦、一像一经,都是鉴真大师 “文化弘法” 的见证,让日本在信仰之外,更触摸到了盛唐文明如秋日般丰盈的温度。

历经 1260 年风雨,唐招提寺的秋日依旧清寂而庄重,仍是日本佛教传承的核心道场。
我们踏入寺院,扑入眼帘的画面:苍劲的古柏遮天蔽日,金黄的银杏叶落在金堂前的莲花池边,池水澄澈,倒映着飞檐与红叶,禅意在秋光中静静流淌 —— 这种宁静,源于寺院千年未断的修行传统,如同秋日的时光,缓慢而坚定。

每日清晨,僧人们仍会在金堂举行 “朝课”,诵经声与钟声交织,穿过飘落的秋叶,与鉴真时代别无二致;每年农历六月六日鉴真大师圆寂纪念法会虽不在秋日,可秋日里前来参拜的信众,仍会在开山堂前驻足,望着檐角的秋叶,缅怀这位 “传戒祖师”。开山堂内,鉴真大师的复制像静静端坐:双手拱合,结跏趺坐,双目虽闭,却似能洞察众生疾苦,嘴角的浅笑里藏着 “弘法利生” 的慈悲,如同秋日的暖阳,温柔而有力量。这尊复制像替代了每年仅公开三日的国宝级真身像,让香客每日都能参拜,也让鉴真的 “坚韧弘法” 精神,如同秋日里代代结果的古木,通过香火的传递生生不息。

中国近代古建筑学家梁思成曾在一个秋日考察唐招提寺,秋阳为金堂的斗拱镀上金边,他在《中国建筑史》中写道:“唐招提寺金堂,乃现存天平时代最大最美之建筑,其斗拱之雄浑、布局之规整,完全再现盛唐气象,为研究唐代建筑之活标本。” 而从佛教传承的角度看,唐招提寺的价值更在于 “延续性”—— 它不仅保留了鉴真时代的戒法传统,更在不同历史时期融入日本本土特色,形成 “唐律宗为根、日本禅风为韵” 的独特传承模式,如同秋日的树林,既有常青的古柏,也有应季的红叶。

平安时代,寺院引入禅宗的 “坐禅” 修行;江户时代,僧人开始面向平民授戒,让佛教从皇室走向民间,如同秋日的果实,从枝头落入百姓手中;如今,寺院还开设 “鉴真文化讲座”,在秋日的讲堂里,将佛教教义与现代生活结合,吸引年轻人前来探寻信仰的意义。这种 “传统与现代共生” 的传承,让唐招提寺不再是孤立的 “历史遗迹”,而是活在当下的 “信仰空间”,如同秋日的寺院,既有千年的古意,也有今日的生机。

对比中日唐代建筑的遗存,虽日本仿唐建筑在体量上不及中国西安大雁塔、洛阳白马寺的宏伟,却胜在 “完整性” 与 “传承性”—— 唐招提寺的金堂从未因战乱或地震大规模重建,斗拱、梁架仍是当年的原构,如同秋日里从未易主的古宅,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寺院的修行仪轨、戒法体系,也基本保留了鉴真时代的原貌,如同秋日里代代相传的习俗,从未中断。这种 “原汁原味” 的传承,源于日本对佛教道场的敬畏:他们将唐招提寺视为 “信仰的根”,而非单纯的 “旅游景点”,即便在商业化浪潮中,寺院周边也无喧嚣的商铺,只有零星的茶社与书店,秋日里飘着茶香与书香,与禅意氛围相得益彰。

唐招提寺的佛缘与传承,早已超越国界,如同秋日的清风,吹过沧海,连接起中日两国的文化与信仰。它是鉴真大师 “以戒弘法” 的丰碑,是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更是佛教 “慈悲与坚韧” 精神的活载体。

如今,每年金秋都有无数中国游客、学者来到这里,在金堂前驻足,看银杏叶落在唐代的石阶上;在鉴真像前合十,听秋风吹过殿宇的声响 —— 当指尖触摸到秋日里微凉的木质立柱,当诵经声伴着落叶传入耳中,人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历史的厚重,更是信仰的力量:鉴真大师用十二年东渡诠释了 “为法忘躯”,如同秋日里执着的候鸟,只为抵达信仰的彼岸;唐招提寺用千年传承诠释了 “薪火不息”,如同秋日里常青的古柏,永远守护着佛法的明灯。

在全球化的今天,唐招提寺的秋日故事仍在诉说:佛教的传承,从来不是教条的复制,而是精神的延续,如同秋日的树木,年年落叶,却岁岁抽新;文化的交流,从来不是单向的输出,而是双向的滋养,如同秋日的风,既带来中国的桂香,也吹开日本的枫叶。
鉴真大师的佛缘,早已化作奈良的晨钟暮鼓,化作唐招提寺秋日里的古柏与银杏,提醒着我们:唯有坚守信仰的初心,珍视文化的根脉,才能让文明的火种,如同秋日里永不熄灭的寺院灯火,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