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10日,15师从新墙河撤至长沙休整。
45团2营机枪手张孝谦平时难得与未婚妻王秀英相聚,趁这个空档,他们把婚期定在11月15日。
双方做着嫁娶准备的时候,张孝谦突然接到即将向汨罗江南岸开拔的命令,王家看过日子,将婚期提前至11月12日傍晚。
偏偏选中了这一天。
王家人没有想到,这场送亲的吉礼会成为逃亡之旅,而婚轿的轿帘会在68年后躺进博物馆。
这一天,历史在长沙开了一个玩笑。
张孝谦从新墙河撤回的次日,湘北门户岳阳沦陷,长沙就像拆掉了防盗门的玄关,被日军一把掐住了咽喉。
长沙城防接到上面指令:如果守不住,务将全城焚毁!
此时,日军先头部队刚刚渡过新墙河,但主力一直扎在90里之外的平江,并没有挪窝。
消息传回长沙,成了“日军逼近,离这里只有一尿远了”。
守军慌了,也不去核实,浏阳门、南门、北门等13个地点一齐点火,长沙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历史文物积累,顷刻陷入火海。
王秀英轿队行至学院街时,火点已在城南燃起,空中飘着带火星的棉絮,3名轿夫烧伤,王秀英的脚踝也被坠木砸伤。
一行人被浓烟包裹分不清方向,火海中出现了一队盲人,手持竹竿,赤着脚,打头的是48岁的杨德福。
杨德福,长沙本地人,7岁因病失明,当过镖师的父亲教其耳辨兵器破空声,在烧热的铁板上捡拾绿豆训练其触觉。
多年后,忆起杨德福的长沙人都说他的手“像长了眼睛的秤杆”。
成年后,杨德福在天心阁附近开设盲人推拿馆,一些把要饭当事业干的盲人被他收容并传授手艺。
大火前3小时,杨德福突然要求学徒将院子里的水缸加满,徒弟不解,他摸着异常干燥的砖墙解释:“北风带铁锈味(指军械运输),地气蒸腾如炕,恐有大燥。”
这个预判,为后来被困推拿馆的人提供了救命水。

大火初起时,民众争相出城,杨德福和30多名盲人学徒住在社坛街,因行动不便滞留。
当明眼人因浓烟无法视物慌乱无措时,杨德福以另一种方式“看见”了生路。
“我等目不能视,反不易被浓烟所迷,肌肤可感气流冷暖,足底能察地面震动。”
在他的带领下,30多名盲人结队,以竹竿相连防止走散,逆着人流走进火场。
这群眼不能见的盲人,决定以残缺的特长去救人。
在学宫门,他们沿途呼唤引导居民,把王李氏一家五口从倒塌的屋檐下拖出,安全领至湘江边。
在解放西路,他们循声找到跌下陡坡的12名伤者,用竹竿和麻绳将人救出。
绸布店伙计抓着竹竿被带离火场,几十年后他仍然惊叹:那些盲人侧着身迎风站一会,就能避开火道。
王秀英轿队陷入险境时,盲人队伍发现了他们。
伤者躺在轿帷和轿杠改成的简易担架上,杨德福手持竹竿头前引路,不时吼几句湘南采茶调聚拢人员。
轿队安全到达江边的次日凌晨,张孝谦在汨罗江南岸阻击日军,其机枪掩体遭掷弹筒集中攻击,“尸骨与工事同烬”。
王秀英后来迁居湘潭,终身未嫁,2006年去世前,她珍藏一生的轿帘被长沙博物馆收藏。
那天夜里,这支盲人队伍多次往返火场,把一波又一波的被困民众带到江边。
13日清晨,队伍在书院路寻声救人,风向突变形成火旋风,8名盲人被火舌吞没,杨德福为救一名摔倒的孩童,被掉落的牌匾砸中。
他向徒弟大喊:“莫停步!向江风处走!”队伍带领43名居民抵达湘江滩涂,而杨德福和8名学徒再未归来。
1985年,长沙文史办通过户籍交叉比对,核实有名有姓的被救者187名。
学者严农在《焦土血痕》中,根据盲人队伍的行动轨迹覆盖的人口,测算至少230人获救。
1950年,幸存盲人赵金山重开按摩馆,馆内设“德福堂”供奉杨德福牌位,并立了一条规矩:凡火灾遗孤,分文不取。
改开后,杨德福被列入《长沙英烈录》,他的衣冠冢葬在岳麓山,一家七口被救的陈家后人,六十多年来年年赴岳麓山焚香除草。
这是文夕之夜悲壮的悖论:那些终身活在黑暗里的盲人,却成了这座烧焦之城的眼睛。
大火后,不知何人在湘江边竖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此处未埋骨,只因骨已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