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我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带着一身汗味,第一次走进了北京城。

那时北京站是全城唯一的铁路枢纽(后来引起诸多话题的北京西站还在建设中),南来北往的人都汇聚在这里,站前广场全是大包小裹的人,既有匆忙赶路的,也有无处可去坐在广场上靠时间的。车站的大喇叭一遍遍重复播报着什么,只是嘈杂环境声盖过了内容,变成了含混的嗡嗡声。如同茫然辨不清方向的我们。

1990年代的火车车厢(我就是这样进的北京)

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拖着各自的行李绕过曲曲弯弯的栏杆,拽着提前买好的月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了首都的大公交。那时候的公交车没有电子报站功能,由挎着票夹的乘务员人工报站。上车时,尚能听懂乘务员喊“挤、往里挤!”。上了车,却完全听不懂他或她说的“@#¥%…&*到了”。

原来,北京话和普通话之间,还差着无数个被吞掉、或者被儿化的字的距离。

1990年代北京的公交车

没有手机(那时大哥大还是跟普通人无关的稀罕物)更没有导航的年代,我们出行时唯一能依仗的,就是一张接近壹号图纸大小的旅游交通地图。地图上详细地列着各条公交线路停靠的站点和运营时间。解决交通问题的途径,是先搞清楚自己要去哪儿、选择什么线路、如何换乘,然后解决听懂到哪儿了的问题。

后来的日子,我找到了一个窍门,上车就站在乘务员附近,听不懂就问。虽然乘务员会不耐烦,但是他们在回答具体问题的时候,总是比拿着扩音器报站时说得清晰。凭着这项技能,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居然从未下错过站。

我们借住在北建工的学生宿舍。女生住楼上,男生住地下室。那时候的学生能吃苦,男生们也不计较被区别对待,自我安慰说地下室凉快。谁知没住两天,一场大雨把地下室灌成了游泳池。男生们深夜求助,全班嬉笑着打捞行李的场景成了如今的集体记忆。

记得北建工的门口有一家麦当劳。某日晚归,我们四个小伙伴赶在打烊前,尝了人生中第一顿洋快餐。烤鸭也是馋的,但是对穷学生来说终究还是太奢侈。只有班里的小情侣去尝了个鲜。全聚德半只鸭子的套餐,男生说不饿,全部给了女孩。那时候的爱情,又土又甜蜜。

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时日常还吃了些什么,喝的倒是记得清楚。因为舍不得老买汽水或冰棍,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买冰冻的矿泉水喝。路边的小卖部和推着木箱或泡沫箱的小贩都有卖。瓶子里的水冻成一个冰坨,化得很慢。既解渴,又可以抱着降温。当然,也少不了有喝到拉稀的囧事。

卖冰棍和矿泉水的小贩

北建工的西边,是著名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我和好友在那里买了一模一样的短袖帽衫,搭着妈妈做的裙裤穿,自己觉得又帅又飒,后来穿着它去了很多地方。

北建工的北边是西外大街,这条我们每天进出的必经之路那时候还很窄。沿西外大街往东是刚通车西直门立交桥,听说那座桥像迷宫,经常有人走错。往西是动物园和国家图书馆(那时候还叫北京图书馆)。这两处离驻地最近的场馆,我们先是分别吃了闭门羹,之后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也都阴差阳错没有去成。没想到若干年后,我的工作单位就在动物园附近,还把国图的前世今生详详细细的写进了书里。

国家图书馆(当时叫北京图书馆)

那年夏天 |三十年前北京初印象

看建筑是我们来北京的主要目的。

那时候三环还没有通车,但东边的燕莎商圈已基本成型。通体玻璃幕墙的长城饭店和棕色的昆仑饭店各自顶着六边形和圆形的“帽子”,以倨傲的姿势站在马路的两边。我们在带着白手套的门童怀疑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走进冷气充足的大堂,却被刚坐下就过来问喝点什么服务员搞得窘迫无比。把菜单从头看到尾,咬牙点了一杯水,然后回来跟同学吹嘘:“从此也是享受过五星级酒店服务的人”。据说,还有同学因为穿拖鞋而直接被挡在了酒店的门外。世事多变,曾经高不可攀的长城饭店,前年因为客源不足关店了。曾经亮得炫目的玻璃幕墙也已经布满尘埃。

长城饭店

燕莎往北,是柴裴义大师设计的国际展览中心。当年打动我的2-5号馆即使如今再看,仍然透着干净利落的美。形体简洁,逻辑清晰,光影动人,严肃中还藏着一丝童趣。

国际展览中心2-5馆

那年打动我的另一座建筑是关肇邺院士设计的清华大学图书馆(新馆),优雅得体,谦逊从容,正是我想象中学院的样子。

清华大学图书馆

那时候的清华和北大,校园外面还都是一派郊野风光。这两座顶级学府的隔壁,就是圆明园。还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们在没有标识的小路上走了很久才终于寻到遗址所在。那时候遗址还只是散落在荒草中的断壁残垣,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圈了栏杆。时近黄昏,夕阳洒在那些精雕细刻的建筑构件,手指轻触,还有暑气的余温。那一刻,我差点落泪。

圆明园遗址

香山公园是为了看香山饭店才去的。现在闪回在记忆中的,是5毛钱一张的小小的门票(大概粮票的大小)、山腰的琉璃塔、塑封的红叶明信片(30年后这个纪念品还放在香山小摊显眼的位置上)、以及香山饭店的白墙。

香山饭店设计精巧,错落有致,但在情感上并没有触动我。原本顺势而为的曲水流觞被压缩到了方寸之间,原本曲折幽深的江南园林扩大到了一览无遗的宽阔庭院。虽是为了大酒店的功能和气派不得已而为之,但终究失了动人神韵。那时候我开始懂得,建筑和人一样,漂亮和动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香山饭店

当然也有情感先入为主的时候。虽然亚运会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是熊猫盼盼和亚运村依然是我们必去朝圣的景点。那种感觉,应该和现在人们第一次来北京还是要去看鸟巢和水立方差不多。没有赛事的亚运村显得有点冷清空旷,英东游泳馆高耸的结构柱像极了那个年代的状态,粗放、昂扬、生机勃勃。

英东游泳馆

古建筑也看。故宫、天坛、北海、颐和园、十三陵……能去的地方都转了个遍。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更像是游客的走马观花,到景点打卡。就像囫囵吞下的大餐,过了瘾,却没有品到精髓。

六年后,我带着梦想和不多的家当定居北京。无数次重游当年来不及消化的地方之后,终于体会到的了它真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