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有读者对我称刘亮程为老师提出质疑,他强烈建议我称刘亮程为先生。因为他非常敬重和仰慕刘亮程。我同意他的观点,我也觉得刘亮程老师配得上先生二字,但我觉得以刘亮程老师的性格和为人,他更喜欢被称为老师。果不其然,我征求了刘亮程老师的意见,他也说“老师好”,因此,我依然坚持如此称呼。谢谢刘亮程老师同意我把这些记录发出来。
三、最美的风景
刘亮程老师和钱老师走了,我在院子里坐下来,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嗯,这是我喜欢的:一个人,静静地,自由自在。惬意蔓延到每个细胞。我想美美睡一觉,却舍不得。
刘老师临走之前,对我说:你跟我妈聊天去吧,有啥事微信上说。或许刘老师也以为我不远千里跑到木垒书院,必然有事相求。其实,我不过是因为喜欢刘老师的文字,崇敬和仰慕刘老师。当然,我也好奇,写出这样伟大作品的刘亮程老师,他的生活,他的木垒书院,他的菜籽沟。
但我绝对没有某些人含沙射影编排我的那些目的。说实话,我对待活着这样的大事都没啥目的,糊里糊涂乱活一气,活到哪儿算哪儿,写文章更是无所用心,只为自己喜欢的人写,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至于成名成家获名得利的事儿,从未幻想和奢望过。
何况我从小便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做,别指望靠任何人,或走捷径。这是我终生秉持的人生信条。
松树足有三层楼高,硕大的树冠投下松香味的阴凉,遮住大半个院子。这在气温高达三十多度的盛夏,无疑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奖赏。院墙边的杨树,直戳戳地挺立在阳光里,足有六七层楼高,浑身叶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我对白杨树,情有独钟,唯有白杨树知道为什么。新疆到处可见的树,便是白杨树。一排排,士兵一样,守卫着麦田,守卫着村庄,守卫着边疆。
树下的园子里,杂草都长野了,足有半人高,大概是两只狗常在里面打滚玩耍,密密的冰草东倒西歪瘫成一片。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懒懒散散的样子。更懒散的是松塔,大概是看腻了高处的风景,啪嗒一声跳到地上,想看看地上的风景,谁料还没站稳,边牧本巴便一溜烟跑过去,用爪子碰一碰,又用湿漉漉的鼻尖闻一闻,然后叼在嘴里尝一尝,又吐出来。不一会儿,又故伎重演一遍。金老师说,这狗一岁,跟六七岁小孩一样,可调皮了,而且它爱吃草,这下我信了。
刘老师的妈妈偶尔会开着电动轮椅过来,在院子一角静静地坐着。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跟她唠唠嗑。她说只有夏天她才会来书院住一段时间,冬天就回沙湾了。我问沙湾还有亲人吗,她说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又问她,刚才从院子走过去的男人是谁,她说,是小儿子。哦,真是记性太差啊,其实这些《大地上的家乡》里都写了,我怎么忘了呢。
老太太八十多了,尽管瘦削矮小,依然精神硬朗。我以为她坐轮椅是行动不便,不料她竟从轮椅上下来,蹲在一块地边,给几株瓜苗儿浇水。她说这几株瓜苗儿,今年长得不太好。
院子里,还时常出现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太太,身材瘦小,皮肤白皙,能看出年轻时是一位美人。刘老师的妈妈说,那是亲家,稍微有点脑梗,所以不爱说话。
透过树的缝隙,亮白的云朵,在崭新的似乎是刚出厂的蓝布上散步。黄狗星星一直安静地卧在屋后的阴凉里,黑狗本巴精力过剩,消停一会儿便跑去逗逗大白鹅,逗得大白鹅们心惊胆战的,嘎嘎嘎乱叫一通。
困意坦克一样开过来,碾压在眼皮上,我起身回到房间,倒头便睡过去,直到金老师打电话叫我吃晚饭。这段时间,天天在外露营,虽然快乐的冒泡泡,但夜夜睡不踏实,欠了太多瞌睡了。
吃过晚饭,金老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我一听,浑身的细胞立即支棱起来。
跟着她从鹅圈旁边穿过一片杏树林,向后山走去。走到山坡上一排铁栏杆跟前,她踮起脚尖,抽出一根铁杆,三寸宽的空格,突然宽了一倍。她看着我,问:你能钻过去吗?我看了看那宽度,很自信地说:当然能。她便像地下党交代任务一样,郑重其事地说:钻过去,爬上那片山坡,你就能看到菜籽沟最美的风景。

美景对我的诱惑约等于爱情。于是,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钻过栏杆,向山顶走去。山坡并不长也不陡,我没费吹灰之力便爬到了山顶。眼前豁然宽展明亮起来。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的麦子山。一座连着一座,呈现出美女胴体般柔和优美的曲线。脚下的整座西山坡,也是麦田。那麦田并不像我们那儿的一块一块方格状,而是整座山的麦子,像海浪一样,从山下爬上山顶,翻山越岭排山倒海而去。
向阳面的麦子即将成熟了,呈现出刚烤熟的面包色。背阴面的麦子,依然黄的黄绿的绿,因地势和受到的光照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黄绿色。倘若只有麦田,这风景不能称为美景。最美的是,在成片成片的麦田里恰到好处地长着一些灌木丛和树丛。灌木丛里又点缀着一丛丛紫色的鼠尾草,以及黄色蓝色的雏菊。
我站在山顶,痴迷地看着对面的麦子山,心想:这些麦子真是活出了麦子的尊严和气势啊。哪里的麦子能有这儿的这么声势浩大和理直气壮呢。
从不角度拍了好些照片,我沿着山梁向南走去。
或许是因为脚下这座山是书院的地界,山顶的野花野草才长疯了吧。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像没人管的孩子,野天野地的野跑着。跑累了,就躺成一片,开开花,结结籽儿,随风摇摆着。时而玩一会儿蚂蚱,时而玩一会儿蛐蛐。一只咕咕鸟像是在催我,不停地说:快点走,快点走。我只好不停地向前走。
走过了书院地界,山顶上也是麦田了。或许今年雨水不怎么好,硬梆梆的地里,麦子长得稀稀拉拉,黄的黄了,绿的还绿的。金老师说,山上是旱地,种下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这山上的旱地一样,写下那么多诗歌,也只能听天由命,等着天雨的浇灌和命运的垂青了。唉,哪里的农民都不易啊。活着,都不易。
继续往前走,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几座坟茔插满了鲜艳的塑料花,花里胡哨的样子比山下的农家还要热闹几分。年轻的时候无知无畏,很多次独自穿过坟堆,爬山过河无所畏惧。现在越活越胆小,敬畏的事物越来越多,因此看到坟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了。
回到书院山上,坐下来,吹着风,发着呆,一直把太阳送回家了,我才下山。金老师看到我下来,大眼睛瞪得更圆了:我以为你睡着了呢。以前来过一个大学生,天黑了都不见下来,原来她在山上睡着了。我说,可惜下午我睡过了,不然真可能睡一觉,山上的草丛暖暖的,坐着很舒服。
新疆的天黑得真晚。十一点半,天才黑透。藏在草丛里的蘑菇灯,一个一个亮起来,也仅仅是萤火微光。金老师说:刘老师不让在院子里装灯,说灯光破坏了星空。但我们担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住在院子里的客人不方便,所以装了几个小灯。说着,她指指对面客房门口的三盏小灯:那三盏也是今天才装的。
一共六盏灯,像六只萤火虫一样,各自照着身边一小块地方。院子里依旧黑乎乎的,这灯也的确是象征性的。我心里隐隐有点忐忑:如此之黑之大的院子,今晚就要我一个人住了。但是一想到璀璨明亮的星空,我又释然了。为了看星空,我们扎营在大地之子身边的戈壁滩上。也曾在乔尔玛和赛里木湖边半夜爬起来看星空,都没能看到一座像样的星空,今晚总能看到吧。
金老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你早点睡吧,今天一天也累了。说着,站起身,走了。我叫本巴留下陪我,它转身看看我,又看看走远的金老师,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又剩下我一个人。我其实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我也喜欢一个人。我就那样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仰着头,看啊看啊。终于,那些明星们,从舞台深处,前呼后拥地闪亮登场了。密密麻麻,挤挤挨挨,闪闪烁烁。衣着在闪光。脸颊在闪光。眸子在闪光。红唇在闪光。靴子在闪光。指甲在闪光。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闪光。心呢,心也在闪光。
多像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我曾在飞机上看到过这样的城市,明亮的灯火彻夜不息,像一场盛大的舞会。
果真像一场盛大的舞会,因为看着看着就发现,星星们开始摇晃、旋转、一颗搂着一颗、一片挽着一片。旋转啊旋转。应该是华尔兹。或者是探戈。或者是开始蹦迪了。继续看下去,有些星星,跳出舞池,逃跑了。大概是跳累了吧。我确信那些逃跑的,真是星星,而不是飞机。因为那样蹑手蹑脚的,一直逃到了天边。
一直看到一点多,脖子都疼了,才回到屋子。心想:睡到三点,再出来看一次。然而将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三点,却没有胆子出门。只好鼓足勇气关了灯,不知不觉进入了《本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