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利尔美术馆的展厅里,一幅25.5厘米高、110厘米长的浅绛纸本长卷静静陈列。画中竹林掩映茅屋,溪岸清风徐来,一位学者正凝神观赏壁上书法。这便是明代大师沈周的《竹林图卷》——寥寥数笔,却神完气足;苍劲墨色间,透出千年文人的精神风骨。

01 隐士的选择,文人的风骨

1427年,沈周生于苏州书香世家。曾祖父是元四家之一王蒙的至交,家中书画收藏极丰。少年时他拜师陈宽学诗文,未及弱冠便才华横溢。正统六年(1441年),年仅十四岁的沈周代父赴南京公干,当堂挥就《凤凰台歌》,被赞“当代王勃”。

然而这位才子却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景泰五年(1454年),苏州知府举荐他为“贤良方正”。沈周以《易经》占卜,得“嘉遁贞吉”的卦象,毅然拒绝入仕。
两年后他被迫担任粮长,因不忍催逼灾民纳税,不惜典当妻子首饰抵税,仍因亏空入狱。这段经历更坚定了他远离官场的决心。

从此苏州城外,竹林深处,“有竹居”成了他的精神堡垒。在这里他吟诗作画,接待四方文人。贩夫走卒索画,他欣然应允;赝品求题款,他不拆穿。当太守召他去画府衙廊柱,旁人愤愤不平,他却淡然道:“往役义也,岂有贱哉?”

02 从“细沈”到“粗沈”,半世纪笔墨修行

沈周的艺术生涯,恰似一棵竹的生长——早期纤细柔韧,晚年遒劲苍茫。

四十岁前,他的画风被后人称为“细沈”。代表作《庐山高图》笔法缜密细秀,山石层叠如织,云瀑流动其间,尽显王蒙遗风。这一时期的画作构图严谨,用笔“沉着劲练,以骨力胜”。

六十岁后,他的笔墨发生蜕变。狼毫纵横处,锋芒毕现;皴擦点染间,浑然天成。这便是开宗立派的“粗沈”风格。《竹林图卷》正是这一时期的杰作——看似粗简的笔触里,苔点浓淡相宜,竹节虚实相生。浅绛设色如轻纱覆墨,在苍劲中透出秀润。

这种变革绝非偶然。他早年临遍家藏宋元名迹,尤得董源、巨然浑厚之气;中年兼收南宋院体劲健笔法;晚年醉心黄庭坚书法,将山谷体“中宫收紧而四维开张”的结字之道化入画中。最终融南入北,在文人画的清逸中注入雄健骨力。

03 竹林深处见乾坤

墨竹千竿见风骨:沈周《竹林图卷》中的隐逸人生

展开《竹林图卷》,一幅隐逸生活的诗意长卷徐徐呈现。近处山石耸立,远处水天相接。河心平地上的三间茅屋被翠竹环抱,高士盘坐其中,展卷忘忧。

此卷构图暗藏玄机:

– 横向展开的手卷本不宜表现空间纵深,沈周却以“三远法”破局
– 远景淡墨轻染,山色空蒙
– 中景河道采用“平远法”延展视野
– 近景竹石以粗笔勾勒,形成视觉支点

这种“平远法”的运用,在另一幅立轴《竹林送爽图》中更为显著。河流与岸景占据半幅画面,营造出“辽远旷达、幽静自然”的境界。

画中题诗更见匠心:“君子偏骄食肉矦,清羸只欲事清修……”沈周书法学黄庭坚,题跋时诗书画三位一体。几行墨迹错落有致,既不喧宾夺主,又与竹林茅屋形成虚实呼应,让观者在视觉游走间完成诗画互读。

04 千竿翠竹里的精神宇宙

《竹林图卷》中的竹子,早已超越植物属性。它们是中国文人精神图腾的具象化。

沈周题《石竹图》云:“石丈有芳姿,此君无俗气。其中佳趣多,容我自来去。”这“无俗气”三字,正是他毕生所求。如《竹林送爽图》题诗所言:“绿阴如水人如玉,把卷鸣弦事事宜。”翠竹滤去尘嚣,营造出“心静自然凉”的禅意空间。

竹与人的关系,在此升华为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白居易在《养竹记》中阐释:“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沈周笔下的竹林,正是其人格的镜像——根系泥土而竿指云霄,虚空有节,折而不弯。

这种寄托在弟子文徵明手中演变为“松竹图式”。双松喻示高士风骨,修竹象征文人节操,建筑则成为雅集活动的容器。师徒二人以不同笔法,共同构筑了明代文人画的精神图腾。

八十二载人生,沈周始终守着苏州城外的竹林。晚年一幅《有竹庄中秋赏月图卷》中,他与友人在竹庄平安亭饮酒赏月。1343厘米的长卷上,竹影婆娑映着银辉,七言律诗在空白处流淌——这是他用笔墨构建的永恒桃源。

如今站在《竹林图卷》前,我们仍能听见穿林打叶声。那浓淡相间的墨点,是石田先生落在时空里的印记;那苍中带秀的笔意,是文人风骨穿越六百年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