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童说:莫言是从农村走出来,他怎么可能不为农民讲话?何况莫言本人完全是文学中人,离政治很远也不太懂政治。他浑身都跳动着作家的良心,他从不回避黑暗,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呼唤,对于数十年发生的荒诞现象,他都给了充满正义感的回应。从《红高粱家族》、《酒国》、《天堂蒜台之歌》、《十三步》到《檀香刑》、《丰乳肥臀》、《蛙》以及《食草家族》、《红树林》,甚至短篇小说集《白狗秋千架》、《与大师约会》等等,哪一部不是对时代的回应?哪一部没有良知的呼吁良知的关怀和良知的拒绝?
瑞典学院是正确的,它不把莫言看作’谴责文学’和’社会批判小说’,而是面对莫言的心灵、想象力与审美形式,看到了莫言在抒写时代现象时却超越时代而进入文学的永恒之维。瑞典学院的院士们拥有清醒的良知感觉,但他们对作家只有高标准的文学要求,没有文学之外的政治要求与道德要求,唯其如此,它才拥有面向全球复杂语境进行择优而选的可能。
另外,对莫言个人而言,他是很丰富的存在,我称他为赤子,他的确很天真坦率,是敢于面对社会的人。当然,他联袂抄写’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我虽不赞成,但我觉得也不应当以此而抹杀他的文学光辉,而瑞典学院正是透过这种政治表象而把握莫言的真实文学存在,坚守文学的视野所以才赢得世界的尊重。
生存,刻在骨头里的本能,像呼吸一样自然。当苦难和逆境劈头盖脸砸下来,人身体里沉睡的某种东西就会惊醒,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这就是最原始的生命反击姿态。想方设法保存自己,挣扎着延续血脉,这股子劲儿,是天地间所有活物都有的、顶顶强大的力量。看看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那片高粱地吧,那里的人活得粗糙、真实,把生存的本能演绎得淋漓尽致。就算是余占鳌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了活下去,也得狠下心钻进草莽,落草为寇;即便是戴九莲那般泼辣刚硬的女子,为了活命,也得咽下屈辱,嫁给单廷秀那个老头子过日子。
这片高粱地,每个人都在跟老天爷、跟世道、跟自己较劲,就为了能喘着下一口气。以前风调雨顺,地里能刨出食儿来,人们的日子或许还能有点别的想头。可日本人一来,枪炮声一响,平静彻底碎了。像有人在心窝里猛地捅了一刀,那沉睡的本能一下子全炸开了。余占鳌,一个土匪头子,带着兄弟们拿起土枪土炮就跟日本兵干上了。那仗打得惨啊,身边的人像高粱秆子一样一片片倒下,最后可能就剩下他一个,手里还剩一颗子弹,可他心里那股反抗的火苗子硬是没灭,扛着那面破旗子就是不倒。
这股子对“活着”的狠劲儿,这股子对生命的执拗渴望,在莫言的故事里遍地都是,从他早期像《透明的红萝卜》那样带着点梦幻调子的作品,到他后来震动世界的《蛙》,从未缺席。《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这个女人活得太苦了。她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揉捏的土地,生养了九个孩子。这九个孩子的生死挣扎、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选择和被选择,像九条粗壮又纠缠的藤蔓,把母亲死死捆住,贯穿了中国民间在整个二十世纪经历的风风雨雨,也隐隐牵动着高处的权力风云。母亲上官鲁氏,她用整个生命去喂养自己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她的乳汁喂养了儿女,她的血肉和灵魂也一并被熬干了。可儿女长大成人,翅膀硬了,飞走了,留给母亲的却是无尽的磨难。
她就是苦难本身,是这片大地上沉默的女神像,被呼啸而过的二十世纪各种势力拉扯撕咬。战争、饥荒、运动、变革……每一次潮水涌来,都狠狠拍打在她身上。她的心一次次被撕裂,身体一次次被伤害,她的一生就是在夹缝里找寻活路的艰难跋涉。然而,就算浸泡在这样沉重的苦难里,为了她的骨肉能活下去,母亲身上那股子强烈的求生意志,那种拼死也要护住孩子的本能,在整部书中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醒目。生双胞胎时,她几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在血泊和剧痛中凭着本能硬是爬了回来。

一个人拉扯九个孩子长大,那份心酸和劳苦,能把铁打的汉子压垮。更别提儿女们又把他们的孩子塞回她怀里,那种无奈下的坚韧,混杂着对生命延续的原始责任。这个女人,用她漫长而苦难的一生,无声地写成了一部关于“活着”的伟大史诗。在那个能把人活活饿死的春天,规矩、体面、正直这些词儿都显得太轻飘了。
莫言笔下的人,大多活得“真”。他们很少去想什么大道理,也不会照着书本或者什么主义去活。他们就顺着生命的本性,跟着身体和心里的那股劲儿走,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想要什么就去争,恨上谁就去斗。他们的生活轨迹,就是欲望这条鞭子在后面不停地抽打、驱赶的结果。莫言自己呢,他大概也没想过自己身上带着多深的农民烙印,他写作的本意也不是为了表现所谓的“农民性”。但他要倾吐,要把心里积压的感受、涌动的情绪倒出来。这些感受和情绪,跟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记住的农村生活,像藤缠树一样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