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雨境:

临清舍利宝塔九重叩问  

雷现明

一叶知秋,草木摇落。本应挚友之邀,无奈天公不甚作美,只能择了一个云沉如铅的上午,驾车至,来拜谒这临清的舍利宝塔。此行的心境,与日前探访运河钞关的沉郁不同,更多了几分超拔的期许。宝塔,本是佛教圣物,用以藏舍利、镇山河、启智慧。而临清此塔,又素有“儒修塔”之说,其兴建缘由,更杂糅了风水、科举等世俗宏愿。在这秋雨将至未至的片刻,我立于塔下,仰观这座通高六十余米的九级巨构,青砖砌就的塔身直插灰蒙蒙的天穹,一种融合了宗教庄严与世俗雄心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风起,塔檐四角的铜铎(风铃)开始叮咚作响,初时清越,继而繁密,如无数僧侣在云端低声诵念,预告着一场洗礼的来临。我深吸一口带着土腥气的凉风,推开了那扇通往塔内世界、也通往自我内心的沉重木门。

第一重:昏暗中的启程——世间法的基石  

塔内光线骤然晦暗。一股由陈年砖石、香火余烬与潮湿空气混合而成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来。这一层空间颇为宽敞,但气氛压抑。壁上的佛教壁画,色彩已然黯淡,飞天仙女的衣袂模糊难辨,护法神祇的怒目也消磨了威严。正中或有一尊低眉垂目的石佛,静默地承受着岁月的剥蚀。  

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稀疏而硕大的雨点,砸在塔外地面和高处的瓦檐上,发出“噗噗”、“哒哒”的闷响。很快,雨声连成一片,从塔门望出去,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水幕。塔内愈发幽暗,唯有风雨声与头顶铜铎声交织,灌满双耳。  

立于此处,我感念佛教的“慈悲”与“无常”。这塔,起于对佛陀的敬奉,对舍利的虔诚,其本意是出世间的。然而,临清宝塔的兴建,传说中又为了“文运”与“风水”,这便落入了儒家“经世致用”的范畴。这第一重,仿佛是修行与世俗的交汇点。佛法不离世间法,真正的修行,或许并非远离红尘,而是在这泥泞的世间,筑起精神的基石。雨声喧嚣,恰如人世纷扰,而塔内的沉寂,是初入道者收摄心神的开始。

第二重:攀登的体悟——渐修的儒径  

循着狭窄而陡峭的砖砌台阶,我开始向上攀登。台阶的砖沿已被无数前人的步履磨得圆润,在昏暗中泛着微光。雨水开始从更高层的瞭望孔或缝隙间渗入,在墙壁上留下深色的水痕,台阶有些湿滑,需得格外小心。  

这一层的陈设,或许有了些变化。壁上的雕刻,除了佛教故事,可能出现了些更具中原特色的纹样,如莲荷缠枝,甚至暗含“连科”的吉祥寓意。建筑的栋梁结构在眼前清晰起来,那层层叠叠的斗拱,依靠严谨的榫卯咬合,支撑起巨大的重量,展现着一种不依赖钉铁的、内在的稳固与力量。  

这攀登的过程,这严谨的结构,让我想起儒家“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修养功夫。一步一阶,脚踏实地,不能躐等,这便是“循序渐进而无泛杂”的渐修。那精密的斗拱,如同“礼”的秩序,每一个构件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位置与功能,共同维系着整体的和谐与稳固。儒家追求的“修身”,何尝不是这样一座需要日日攀登、时时砥砺的高塔?雨声在此层听来,已不如底层那般迫人,它被塔身过滤,变得遥远了些。攀登的喘息与心跳,成了此刻的主体。

第三重:回望的苍茫——道家的远观  

及至第三层,已有豁然开朗之感。此层设有门券,可步出塔外,立于回廊(平座)之上。我冒着斜飞的雨丝,凭栏远眺。整个临清城,乃至那蜿蜒的古老运河,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景物失去了分明的轮廓,只剩下水墨渲染般的意蕴。运河如一条失神的灰带,僵卧在大地之上;远处的房屋、树木,都成了淡淡的影子。  

寒风裹着雨星扑面,冷意彻骨,但视野的开阔却让人心胸一荡。此情此景,颇有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苍茫感。儒家讲求入世,要在这人间建树功业;而道家则倡导出世,站在更高的维度审视这一切。眼前的繁华与衰败,忙碌与停滞,在雨幕中都化为一片混沌的“无”。这“无”,并非空无,而是包蕴万有、不加分别的宇宙本体。站在这不高不低的位置,回望来路,已然模糊;仰望塔顶,仍在云深不知处。这恰是人生中途的写照,既有对尘世的些许超脱,又未能完全忘却营营。 

第四重:内观的精妙——技艺即禅心  

回到塔内,第四层的氛围更为内敛。这里的砖雕或许尤为精美。藻井的图案繁复而规整,仿佛宇宙的星图。佛龛中的菩萨塑像,衣纹流畅,面容安详,手指(如果保存完好)呈现出一种极其柔美而富有弹性的姿态,所谓“吴带当风”,虽是石胎泥塑,却仿佛有生命在流动。  

我仔细端详那些雕刻的细节,无论是莲花花瓣的层层叠叠,还是飞天乐伎裙带的飘逸,都凝聚着无名工匠们无比虔诚的心神与登峰造极的技艺。这让我想到禅宗所说的“运水搬柴,无非妙道”。真正的修行,不见得只在蒲团之上,更在于每一个当下、每一件作品的专注与投入。这些工匠,他们未必能言说高深的佛理,但他们将自身的生命能量与对佛的敬畏,通过一凿一錾,完全倾注到了这冰冷的材料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深沉的禅定,最有力的供养。技艺臻于化境,便是道。 

第五重:融合的迹象——三教汇流的雏形  

至第五层,建筑的风格与内部的装饰,可能呈现出更为明显的融合迹象。佛教的元素依然是主体,但细看之下,栋梁上的彩画,或许出现了道家象征祥瑞的鹤、鹿,或是儒家所推崇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这种融合并非生硬的拼凑,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浸润。  

默然回首 || 浮屠雨境:临清舍利宝塔九重叩问

在中国,尤其明清以来,三教的界限在民间常常是模糊的。士大夫们“以儒治世,以道养身,以佛修心”,三者并行不悖。这座宝塔,虽是佛教建筑,但其矗立于此,守护一方水土,提振一地文风,已然承载了儒家的社会责任与道家的风水理念。于此层中,风声、雨声、铎声似乎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共鸣,不再彼此干扰。这声音的和谐,仿佛是三种思想在历史长河中,经过碰撞、磨合后,最终形成的某种“和而不同”的文化交响。 

第六重:智慧的攀升——般若视角

攀登愈高,塔内的空间渐次收束,台阶也更为陡峭。体力开始有些吃紧,呼吸变得粗重。第六层的内壁,或许绘有佛教中象征智慧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文句,或是智慧本尊文殊菩萨的壁画。文殊手持利剑,斩断烦恼丝;骑乘青狮,吼醒沉迷客。  

在此层小憩,于喘息中默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奥义。从这高度再看窗外雨景,下方的城镇、河道,已不再是具体的房屋与水流,而简化成了点、线、面的几何构成,如同棋盘。这抽离了具体情感的观照,近乎佛家所言的“般若智慧”。它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为透彻的洞察。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功名利禄,站在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来看,是否也如这雨景一般,只是一场因缘和合、瞬息万变的幻象?攀登的艰辛,在此刻仿佛化为了破除“我执”的修炼。 

第七重:心境的澄明——破除迷雾

第七层,是一个关键的转折。至此,塔外的风雨声似乎骤然减弱了。并非风雨停歇,而是塔身的高度与结构,有效地屏蔽了下方的喧嚣。塔内反而显得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此层若供奉的是一尊清净无染的佛,如阿弥陀佛或药师佛,则氛围更为契合。佛的面容慈悲而宁静,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内在的净土始终如一。这仿佛是一种启示:一切的烦恼与困扰,终究源于内心。当修行达到一定的境界,便能建立起不为外境所动的安定与清明。儒家所谓“四十而不惑”,道家所谓“心斋坐忘”,佛家所谓“定能生慧”,在此处似乎指向了同一个境界——内心的澄明。于此层中,外界风雨虽在,心中风雨已歇。 

第八重:造物的神工——结构与天理

第八层,已近塔顶,空间更为狭小。这里的建筑结构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巨大的、承载着整个塔檐重量的梁枋,那巧夺天工的斗拱层叠,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用手触摸那粗壮的木柱,冰凉而坚实,能感受到数百年来,它如何与风霜雨雪、地动山摇抗衡,依然屹立不倒。  

这精妙绝伦的结构,本身就是“道”的体现。它符合力学的原理,是自然的“天理”;它严谨的营造法式,是儒家的“礼制”;而它最终成就的巍峨与不朽,又暗合了道家“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的境界。这塔,已不仅仅是一座宗教建筑,它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是一首用砖木写就的哲学诗篇。它无声地言说着古人对于宇宙、结构、力量与和谐的深刻理解。 

第九重:极目的超然——三教归一心

终于,手足并用地攀上最后一段几乎垂直的阶梯,我抵达了第九层,塔的顶层。这里仅容三五人立足,四方皆有窗洞,视野毫无阻挡。狂风裹挟着雨沫,从窗口猛烈地灌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我紧紧抓住窗沿,向外望去。那一瞬间,呼吸为之一窒。先前的雨幕、乌云,此刻皆在脚下!塔顶之上,竟是一片无限开阔的、流动的云海。雨似乎停了,或者说,我已超越了降雨的云层。远方的天际,云隙中透出夕阳最后的、金红色的光芒,将翻滚的云海染得瑰丽无比。脚下的城镇、运河,已完全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于此绝顶,儒家“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情,道家“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逍遥,佛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解脱,竟如此奇妙地融为一体。三家学说,路径或有不同,儒家由人及天,道家由天及人,佛家直指人心,但其终极的指向,或许都是对有限自我的超越,对无限境界的渴慕与证悟。  

这舍利宝塔,藏的是佛骨舍利,更是文化的舍利,精神的舍利。攀登的过程,是一次心灵的朝圣。从底层的世间纷扰,到顶层的超然物外,这九重阶梯,划出了一条从“有”入“无”,再由“无”返观“有”的精神轨迹。  

风极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身心似乎都要融化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我缓缓下行,每一步,都觉沉重,又觉轻盈。重返地面,雨已停歇,空气清冷如冰。回首望塔,它依旧默然矗立于深蓝的夜空下,檐角铜铎,清音远彻,仿佛刚才那九重天上的震撼,只是一场华严大梦。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已不同了。




作者简介:

雷现明,男,笔名默然回首。山东省肥城市第一高级中学教师,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历系历史专业,系中华诗词学会和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任肥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