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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皇帝，到1912年宣统皇帝退位，中华帝制持续了两千多年，到爱新觉罗·溥仪这里走向了终结。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末代皇帝溥仪拥有不凡的戏剧性的一生。1945年日本投降，他被苏军逮捕押往苏联，后进入伯力监狱，直到1950年归国，他在苏联度过了别样而值得探寻的五年。溥仪的五年异国囚禁岁月如何？面对滚滚东流的乌苏里江，他又发出了怎样的人生感叹？
他是一位悲情皇帝，没有真正掌握过一天国家政权；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也是中华帝制终结的标志——爱新觉罗·溥仪。这位拥有非凡经历和传奇命运的特殊人物，竟然在俄罗斯（苏联）异国他乡“生活”了五年。
初夏时节，我由绥芬河出境，取道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来到哈巴罗夫斯克市（原名伯力）。一到俄远东最大的城市，我就急于寻找这位末代皇帝的遗踪，特别感兴趣的是他的三载清帝、三次称帝，以及在囚禁岁月，面对滔滔江水发出的人生感叹……
溥仪的皇帝梦终结在1945年8月19日——沈阳机场成了苏军的俘虏，然后和弟弟溥杰、侄子、妹夫等一行被押往苏联赤塔，而后转往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汇流口东岸的俄罗斯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郊区的科拉斯那亚列奇卡——中国称之为“红河子”收容所。
华侨老张夫妇带着我驱车约半个多小时，停在乌苏里江边一个叫“扎伊卡姆”的宾馆、体育、娱乐的综合体园林。我们走进林木茂盛的园林深处，看到一座松柏掩映的古老的二层小洋楼，这就是羁押溥仪的地方。一位俄罗斯妇女带着我们走进一楼左首的一个房间说，这是溥仪居住过的地方，如今辟成“溥仪陈列室”。
陈列室是一间约30平方米的房间，正中摆放着四把中式雕花油漆木椅，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墙壁上挂满了溥仪、溥杰以及几个侄儿各个历史时期的照片。墙上的电视屏幕连续播放着末代皇帝溥仪的一生。
溥仪的侄儿毓喦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住的是一所木制房子，属于伯力第45收容所管辖的一部分。小楼四周是铁丝围起来的院墙，有几个苏联士兵看守。”仆人李国雄眼中的红河子是这样的：“一栋两层木头楼房坐落在山坡上面，有院落，院内矗立着岗楼，日夜都有值勤的哨兵。”溥杰在回忆录中说：“到了伯力市郊的江边红河子别墅时，看到屋内摆有铺着白布的’八仙桌’，又看到几个中国人正为我们煮羊肉，有人说’快回国了吧，不远就是国境’。”这些亲历者回忆中的红河子就是中苏边境一个别墅改造的临时收容所。他们虽是战犯，但待遇还不错。
溥仪来到这里已是1945年滴水成冰的岁末。当年处在极寒天气和铁丝网高墙下的溥仪，肯定感受到了与昔日皇宫里优渥生活的巨大落差。
依山而建的江畔洋楼中的生活是枯燥而寂寞的，溥杰和毓喦等回忆道，“皇上”经常带着他们在江边散步。转眼春天到了，看着一江春水浩荡东去，溥仪常常呆呆地凝望江水，思考自己的前半生……他不由得发出感叹：一生都被高高的围墙所围困。
第一道围墙是紫禁城中的红墙。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溥仪以忧伤的语调回顾了他3岁入宫登基为帝——1912年2月11日，清廷被迫宣布宣统皇帝退位。从此，溥仪在紫禁城里度过了12年的小朝廷生活，直到18岁被冯玉祥的军队驱离高高的红墙……
第二道是日本人筑就的围墙。逃离紫禁城进入日本使馆而后入天津张园、静园，溥仪一直处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到了东北长春，日本军方和关东军的将军们在他身边筑起“高墙”，“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形影不离，没有他们的许可，溥仪甚至无法会见自己的亲属，或是祭扫祖宗的陵墓。他在这堵有形、无形的高墙里生活了14年。溥仪曾写道：“我在满洲，名为皇帝而其实是日本关东军的俘虏。”
我所看到的哈巴罗夫斯克第45特殊战俘收容所是他的第三堵墙。
一直跟随他的侄儿毓嶦回忆说，直到五年苏联幽禁生活结束，溥仪才完全放弃复辟大清朝的梦想。从他记事起，恢复祖宗基业的信念就一直驱动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滑向罪恶的泥淖……
自从踏上苏联国土的第一天，溥仪就幻想长久留在苏联。这并非因为他向往社会主义的苏联，而是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他认为，一旦被遣返回国，等待他的将不再是围墙，而是死刑判决。他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南京伪政府的总理都已被处决，等待伪满洲国傀儡皇帝的还不是断头台？
他在死亡的恐惧之海中挣扎着，绝望中发现了唯一的稻草，那就是留居苏联。毓回忆说，溥仪认为回国必死无疑，他盼望的就是能留在苏联，他还想由苏联再到南美洲呢。
——余兹再三以最大诚意与热烈之希望，恳请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俾遂余能长期居住于苏维埃联邦内，得以研究新学识，此余唯一之夙愿……
以上乃余之至诚决意，是以再三申请，敬候核夺焉。敬祝斯大林大元帅之福祉并健康。
第一封信泥牛入海。在被拘押一年七个月后，溥仪坚定了留在苏联的信念，他再次提笔给斯大林写信。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克里姆林宫内阁总理斯大林大元帅阁下：
我觉得非常荣幸地给您写这封信……我衷心地表达对您素日的爱慕和我至深感谢之意，并且我最希望居住苏联邦，所以我再三向您表示我的心怀……
之前我曾提出请求留居苏联邦，虽尚未蒙答复，可我愿意与苏联人民一样地工作和努力，以报答亲人厚恩。因此，我衷心盼望您允许我居住苏联邦内，我再次向您郑重表达最大的感谢和敬意，并愿您长寿！
溥仪在这封信中报告了自己在苏联“一切皆甚安适”，对苏联政府和斯大林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并称“我40年第一次读您的著作、列宁主义问题和共产党历史等书，我方认识苏联邦真是世界上最民主最进步的国家，而且是各劳动人民和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救星和柱石”。
对苏联政府和斯大林的感激涕零，一直持续到1950年8月溥仪被遣返回国。在到达绥芬河火车站时，他第三次提笔写信。
——在苏联逗留期间，我受到了苏联政府方面以及斯大林大元帅本人的关怀……祝愿苏联人民永远繁荣昌盛，祝愿斯大林大元帅健康长寿！
溥仪陈列室不仅有众多图像资料，还有许多当事人撰写的回忆文章，这些未经披露的史料表明，溥仪真心诚意想留居苏联，为达此目的，他不惜捐献珍贵珠宝以表忠心。
早在紫禁城中，为使自己今后生活有保障，溥仪以赏赐的名义，不断把珍贵字画、珠宝、首饰让溥杰带出深宫。这些珠宝也随着他们逃亡、被俘来到苏联。
皇帝的精明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写完申请留居苏联的效忠信后，溥仪决定把从中国带来的贵重珍宝无偿捐献给苏联政府和斯大林。他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把它们作为恢复和发展苏联国民经济的战后基金。”
可是，当价值连城的钻石、翡翠、珍珠、宝石、纯金手饰、金表等呈现在大家面前时，溥仪又有些舍不得。
考虑到前途未卜，他与溥杰和几个侄儿商议，从中挑选出一些贵重的稀罕珍宝，约占总量的十之二三，让大家分别藏起来。溥仪上衣的夹层里缝制了七八个大小不等的衣兜；李国雄出走时带了个电影放映机箱子，他在箱子底部做了个夹层，把溥仪精选出的珍宝中的珍宝铺了一层；其余的由侄儿、妹夫分别珍藏。
安排妥当，溥仪就向苏联看守人员报告。面对这么多奇珍异宝，“老毛子”目瞪口呆，眼睛闪着亮光。他们一一登记造册，然后带走上缴了。
溥仪的效忠信和捐献的珠宝送上去就没了音信。我在陈列室的资料里看到，苏联政府内务部对溥仪的信非常重视，均转交给斯大林、莫洛托夫、贝利亚等领导。后来在决定遣返溥仪等人时，也将这些珠宝移交中国政府。
从溥仪居住的小楼出来，沿着弯曲的小路右转，即是滚滚东流的乌苏里江。据李国雄等人回忆，他们藏起来的“珍宝中的珍宝”后来无处可藏，怕被苏方发现，溥仪便命他们扔掉、毁掉。他曾把几百粒珍珠填入“别列达”化为灰烬，一颗二厘米的钻石用铁锤怎么砸也砸不碎，还把一条白金项链扔进烟筒里。还有一些在他们到江边散步时扔入江中……这些祖国的珍宝就这样流落异邦，毁弃遗失。
在许多人眼中，皇帝乃“真龙天子”，君命神授，无所不知无事不晓。然而，来到溥仪陈列室我却发现，溥仪的前半生表面贵为天子，威仪四方，实则色厉内荏极其虚弱。
即使在伯力红河子看守所，溥仪还“放不下皇上的架子”。他自己曾回忆说：“从赤塔到伯力，我始终是和弟弟、两个妹夫、三个侄子和一个佣人在一起的……由这些人给我叠被、收拾屋子、端饭、洗衣服。不过我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让他们再叫我皇上了，他们就用’上边’两个字代替了那个称呼。”毓嶦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依然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从前那样有人伺候着。……我们四个人轮流给他端饭，端到他屋里吃。”
溥仪陈列室里丰富的史料，向人们展示了皇帝溥仪鲜为人知的惨淡人生——
由俄国人康斯坦丁若夫·根纳季编著的《中国末代皇帝在苏联》一书，引用了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给自己在苏联生活概括的八个字：“打骂、算卦、吃药、害怕”。念经、算卦、乞求上苍保佑，是溥仪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溥仪说：“终日在楼上泡，吃喝拉撒全不下来。我每天大部分时间用在念经上，一念便是整部的’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还有大悲咒，饭前的往生咒等。”
俄国人在书中描述了陪同的工作人员眉飞色舞讲述皇帝算卦的故事：
溥仪算卦天天算，一天还不只一次，算什么呢？古人云“卜以决疑”，皇上有多少可疑的呢？皇上问谁呢？问老佛爷，问老祖宗，整天没完没了地问，也不怕把佛爷、老祖宗问烦了。
算卦是皇上唯一的可怜的一点精神生活。早晨若算得好卦，皇上一天得到了安慰，心情舒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得上吉之卦，决不罢休”。可这点希望和安慰好像只有当日有效，第二天他又重新算了起来。在皇上眼中，昨天的希望和安慰过去了，管不了今天和今后呀！
毓嶦的回忆记录了溥仪的俘虏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也不吃早餐，坚持的就是念经、拜佛、摇卦。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跪在床边上，摇那八只锃亮的日本硬币，我们还得在外面给他放哨，怕苏联兵突然闯进来……”
“一看苏联兵来了，给他个信号，他赶快收起那八枚硬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与苏联兵打个招呼，等苏联兵离开，他还接着摇他的卦。”
“他觉得自己念经还不够，就叫我们这些人帮他念，不会念经就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念上千把百遍也能消灾免祸。”
皇上也要行贿？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毓喦在《我跟随溥仪20年——末代皇子回忆录》一书中却讲述了溥仪为保住“护身符”主动贿赂苏联看守的故事——那是在苏联政府决定遣返溥仪等人回国前的时刻。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溥仪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溥仪慌张地收拾起物品。苏联的收容所所长和翻译监视着溥仪。当他们发现溥仪的一个绸子小包时，翻译命令把包打开。
包打开了，一个透明的球体中间有一颗高粱米大小的白色圆粒，呈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被惊呆了。这可是溥仪随身携带几十年的一颗极为珍贵的佛祖舍利啊！多少年来，溥仪曾无数次悄悄地向它跪拜，即使来到苏联，他也如此虔诚，这是他生命中赖以维系的护身符。
毓喦回忆说，他曾不知多少次亲眼看到溥仪跪在那里默默祈祷——不是祈求诸佛保佑他能复辟“大清帝国”，就是个人好运亨通。
“看到苏联人要将他唯一的’护身符’没收，溥仪的内心极度恐慌。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要我把他送给我的白金手表摘下来。”
“溥仪接过我最心爱的带有日历的白金手表，竟然转手递给了翻译。我决然没有想到，多年的磨难，竟使皇上也学会了这一套贿赂办法。”
没有想到，苏联人笑纳了珍宝，却没有网开一面，接着他们又发现了一本发黄的书箱和六枚小铜钱。溥仪重又紧张起来，要知道这可是他心爱的“诸葛亮马前课”和经常占卦用的铜钱，是他几十年的精神寄托啊！
正在皇帝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之际，所长一声令下：“没收！”
眼看着苏联人将“诸葛亮马前课”和六枚铜钱拿走了，溥仪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沮丧地垂下头，失去了从宫中带出的可以寄托精神需求的唯一物念……
人们都知道溥仪是末代皇帝，他的传统文化功底却鲜为人知。他的老师不是状元、进士，就是学贯中西的饱学之士。
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溥仪回忆说，从6岁起，隆裕太后便为他物色了启蒙老师。有当过状元、尔后做了大学士的陆润痒和曾被称为福建才子，20岁就点了翰林，30岁就当上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陈宝琛，以及中过满汉双榜进士的满文老师伊克坦等人……
谈到溥仪的“学问”，不能不提到“洋师傅”庄士敦。庄士敦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牛津大学，具有深厚的东方学功底，极为推崇中国的儒家文化和佛教哲学思想。那一年2月，14岁的溥仪拜45岁的庄士敦为师。庄士敦回国后写了《紫禁城的黄昏》，回忆他的帝师生涯。
然而，尽管洋师傅带来了先进的西方思想与现代科学，给这个古老的皇宫带来新气息，但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融到了溥仪的骨子里。从6岁到17岁，溥仪广泛学习四书五经，那些老学究教授了古典诗词和传统文化的精华，也把古代文化中的糟粕灌输给皇帝。
红河子看守所旧址的墙壁上展览了一些没有公开过的图片。这些图片令我意外发现了末代皇帝溥仪多才多艺的另一面——诗人和书法家。这还要从他的俄语翻译别尔缅阔夫说起——
作为溥仪在苏联期间的翻译，汉学家格奥尔吉·别尔缅阔夫后来写了回忆录《溥仪皇帝：五年共同生活》。溥仪会英语但不懂俄语，他向斯大林上书效忠，他的一切对俄交往，都是通过这位翻译完成的。
1946年8月，远东国际法庭在东京开庭，溥仪作为日本法西斯战争罪恶的证人到日本出庭作证。溥仪和别尔缅阔夫入住了苏联驻东京大使馆的别墅。溥仪共计出庭8天，据说这是这个法庭中作证时间最长的记录。
8月19日晚上，出庭作证一天的溥仪尽管疲惫，但心情十分愉快。月明星稀，天气燥热，溥仪和别尔缅阔夫来到别墅庭院中纳凉。溥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足登一双凉鞋，悠闲地挥动着一把红色纸扇。长时期与溥仪在一起，别尔缅阔夫知道眼前的皇帝有相当好的中国文化功力，便请求他给自己写点诗文，留下“御笔”作为纪念。溥仪那天兴致很高，略加思忖欣然命笔，在这把纸扇的左侧写下诗句：
小院夜未央，
明月透南窗。
相伴灯前坐，
清意正悠长。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九日于东京赠与别尔缅阔夫同志 爱新觉罗·溥仪
在这次著名的东京审判中，溥仪出庭作证引发世界舆论轰动，但他的“御笔”留下的文采却鲜为人知。
在伯力江边的看守所陈列室里，我还看到了溥仪独特的书法艺术——合体字。
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体组合成的汉字称为合体字。合体字有两种，一种是从组合的两个成分上来显示字义；另外一种是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一个字表示义类，一个字表示字音。
在苏联看守所的五年羁押生活中，为了打发寂寞和无聊，溥仪在诵经、拜佛和摇卦之余，还捡起了童子功，练起书法并写了许多合体字。我在溥仪陈列室看到溥仪写的几十幅合体字，既能领悟到他从“帝师”那里学到的书法功夫，更能感受到他的心理状态和思维活动。
溥仪的这些作品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对财富的追求。如在“招财进宝”合体字中，他在字边解释道：“集字锦。中国有将数个字集成一字者，兹将所知者录如下。中国一般人常在他们盛钱的柜子上用红纸书此字贴上。”再如“黄金万两”“日进斗金”等。
二是对未来的期盼。如“天下太平”，合体为一个“伞”字，寄托了他内心的良好意愿。还有“五福寿为先”，他在一边注明“蝙蝠之形，因它音同福故借用之”。还有“福禄寿喜平安如意”等。
三是对心理的调适。如“唯吾知足”，特别是“正心修身，克己复礼”，八个汉字集成在一起，状如一个手举火炬的人奔跑，右上角是一个“斗”字，左边写道：“斗，七星北斗之意，总名魁星。”
在异国的长久羁押生活，令溥仪开始平静下来反省自己，对人生旅途的回望使他在心理上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同时开始期许自己的未来。在他看来，留在苏联保住性命为上，回国就有以头号汉奸罪杀头之虞！
盛夏时节的乌苏里江水阔浪急，像一条玉带，环绕在伯力红河子看守所。乌苏里江在这里汇入黑龙江（阿穆尔河），尔后浩浩荡荡，不舍昼夜流向大海……
溥仪、溥杰和侄子们以及仆人加保镖李国雄在回忆录中都曾写道，羁押在红河子的日子里，他们常在江边散步，望滚滚东去的江水，思未来人生的福祸。李国雄回忆了春暖花开的开江时节—“我们跟溥仪一起登上二楼观看开江风光，只见大小不一的冰块在水上漂浮着，一会挤住了江道，一会被水冲开，哗哗地流淌下去……溥仪不由得感慨地说：还从未见过解冻开江的真景！” 
溥仪的一生跌宕起伏，可以想象他初次看到开江宏大场景时的复杂心情。“从未见过”的感叹来自内心的震撼，内心的震撼必然触动他的思绪，拨动他对波澜动荡一生进行反思的心弦，从而发出人生“三堵围墙”的感悟：贵为皇帝，为什么一生会生活在高墙之下？围困一生的墙是怎么形成的？
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溥仪回忆宫廷生活时说：“潜在于心的专制封建毒素给我追了肥而使其出了土、发了芽，并且还给我青年时代’恢复祖业’的狂妄政治野心奠定了强固的基础。”当年的溥仪被慈禧老佛爷选中，幼年进宫当了三年皇帝，在他第一次被抱上金銮殿，接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时，只有他睿智的祖母预感到孙儿悲剧的一生，从而哭得昏厥过去。
他第二次被张勋扶上皇帝宝座，又匆匆地在一片武力反对的浪潮中跌下宝座。第三次则是日本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他身后助力，推他登上了金銮殿……
“潜在于心”的一家一姓的皇权思想深入骨髓，尽管溥仪屡遭惨败，尽管他已经成为阶下囚，“恢复祖业”的信念仍然使他耿耿于怀。
1950年春夏之际，眼见留居苏联杳无音信，而即将被遣送回国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溥仪认为回国必死无疑，于是，他开始考虑立嗣的“后事”。
始终与溥仪在一起的毓喦这样记载：1950年夏天的一天傍晚，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溥仪说：“今天我要和你说点心里话。”
“你一贯尽忠效力，对我忠心不二，”溥仪一字一顿郑重地说，“从现在起，立你作为我的’皇子’！”随后，他们伏在地上，向列祖列宗三跪九叩，毓喦又向溥仪三跪九叩……
在溥仪陈列室，我看到了毓喦的照片：生于1918年的毓喦，年轻时身穿溥仪亲自设计的学生礼服，十分英俊帅气。
1950年8月1日，溥仪一行从伯力乘火车到中苏边境城市绥芬河。火车整整“咣当”了三天三夜。溥仪眼里到处是凄风苦雨。他惊恐、焦躁，坐卧不宁，历代末代帝王的下场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被毒死的南唐后主李煜，投海自尽的南宋幼主，煤山自尽的明帝崇祯，还有俄罗斯末代沙皇被处决的一家……
耄耋之年的溥杰在接受我采访时，曾深情地讲起他的皇帝哥哥。他说，“文革”初期，多亏了周总理的保护，他和溥仪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可惜溥仪那时得了癌症，国家也想尽了办法……
在心田里播下“小我”“自我”的种子，私欲膨胀，结出的必是罪恶的果实。溥仪、溥杰曾经怀揣“恢复祖业”的梦想，逆潮流而动，必然被围在高墙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我在细细体察溥仪书法艺术作品时发现，经过生活的磨砺，溥仪的内心深处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人生希冀的火焰在美好的憧憬中燃烧。
我想，以溥仪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和国学修养，如果他能够放弃“小我”，顺应历史前行，他也许会成为卓有成就的书法家或画家。然而，历史不能假设。
强劲的江风助推着滔滔波浪，从我眼前疾速流过，流向遥远的东方……■
（作者单位：新华社参编部、黑龙江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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