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豪
临沂的修志传统源远流长,但由于种种主客观条件所限制,长期以来人们对临沂旧志有关情况的一些认识存在一定模糊和混乱,这种模糊和混乱在明清两代共四种《沂州志》上体现得尤其典型。本文拟借助各种书目和方志等有关文献,就临沂明清两代《沂州志》的纂修、流传和存佚等基本情况,重新作一系统考察。
一
舒祥〔成化〕《沂州志》
今临沂市的核心地域,在明代大部分时间和清初均为沂州。沂州隶属于山东省兖州府,除本州外,尚领郯城、费县两县。有明一代,尚可考究的《沂州志》有三种,而以舒祥所撰者为最早。舒氏此志,屡见史志目录和私家书目著录。《明史·艺文志》:“舒祥沂州志四卷。” 朱睦㮮《万卷堂书目》 :“沂州志四卷,舒祥。” 黄虞稷《千顷堂书目》 卷七:“舒祥沂州志四卷。”
▲《明史·艺文志》对舒祥《沂州志》的著录
(一)舒祥其人
舒祥,安徽黟县人,曾官沂州训导。弘治《徽州府志》 卷六《岁贡·黟县学》:“舒祥,处州府宣平县学教谕。”嘉靖《徽州府志》(万历增修)则明确将舒祥列入成化年间岁贡名录,并云:“舒祥,广济训导,善诗文。”嘉庆《黟县志》 卷五《选举·贡生》:“舒祥,屏山人,山东沂州府(按:明时沂州未设府,此“府”字误衍)训导,升浙江宣平县教谕,改湖广广济县教谕。见《文苑传》。”《文苑传》:“舒祥,字维祯,屏山人。山东沂州训导,升处州府宣平县教谕,改湖广广济学。善文词,所著有《窃芳集》、《黟川八咏》。”嘉靖《宣平县志》 卷三“教谕”:“舒祥,直隶徽州府黟县人。”
万历《沂州志》 仅收录有他所作诗文,而广济县相关旧志对他更是一无着墨。考以上方志所载舒祥行迹,可知其先官沂州,再官宣平,终官广济,而且一生都是学官。他擅长诗赋,颇有文名。舒祥不仅纂修了《沂州志》,在宣平时亦实领成化《宣平县志》之纂修,详情可参看嘉靖《宣平县志》卷末所录舒祥为成化《宣平县志》所作序文。
▲嘉庆《黟县志》所载舒祥生平
(二)舒祥《沂州志》的纂修时间
虽然前述各地旧志有一部分对舒祥生平的记述,但可惜的是,除舒祥历官顺序之外,目前所见的相关方志均未记载他到任和离任的时间,这给我们判断他所纂修的《沂州志》的具体成书时间带来一定困难。不过,嘉靖《宣平县志》保存了舒祥为成化《宣平县志》撰写的一篇序文,这篇序文的落款称:“成化二十年秋九月既望,处州府宣平县儒学教谕新安舒祥拜序。”而据嘉靖《徽州府志》所载,舒祥是成化年间黟县学的岁贡,则其出仕不当早于成化,加上沂州又是他做官的第一站,以此度之,舒氏官沂州,当为成化年间事。如果他纂修《沂州志》是在沂州任上所为的话(以常理揆度,这种可能性最大),那这部《沂州志》的纂修时间,亦当在成化年间。
而雍正《处州府志》却将舒祥列入天顺年间职官,与嘉靖《徽州府志》所载舒祥科名相抵牾。雍正处志与嘉靖徽志相隔一百五六十年,记前朝旧事恐不能无误。且如按雍正处志所云,舒祥天顺间即履职宣平,而他成化二十年时仍在宣平,那他任宣平一县之教谕二十余年,无乃太过长久。笔者认为当以从嘉靖《徽州府志》更合乎事理。
▲嘉靖《徽州府志》所载舒祥科名
二
何格〔嘉靖〕《沂州志》
舒祥《沂州志》后,继之而作的是何格的〔嘉靖〕《沂州志》。
(一)何格和〔嘉靖〕《沂州志》的纂修
何格,浙江瑞安人,曾官沂州知州。万历《温州府志》 卷十嘉靖十三年(1534)甲午科举人:“何格,应天中式,任沂州知州。瑞安。”乾隆《温州府志》 卷十九亦录其名。万历《沂州志》亦载其为浙江瑞安人,并载其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任沂州知州。
何格纂修《沂州志》是一件比较明确的事。因为尚存于世的万历《沂州志》保存了嘉靖《沂州志》的一篇序言,这篇序言是本地人王宗性所撰。兹全文转录如下:
钦惟我皇明混一寰宇,跻世全盛,肇修《一统志》,以闳章昭代无疆惟休之烈。惟时省郡州邑则之,各系以志,递为详略。一时声名文物之懿,灿然备矣。沂旧有志,历时久远,人情物宜之变,今昔不相沿。观风问俗、考文徵献者,能无病焉已乎?岁嘉靖丁未,浙安固龙山何侯被简命,握符兹土。越三载庚戌,政且成。暇复寻幽吊古,奖忠劝节。如记宗圣、景贤诸祠,周情孔思,回翔艺苑,海内仕学之优,侯称先云。悯兹志阙典,慨然援笔。于是访求父老,参酌古今,搜剔岩薮,刻期已成编。揆厥义例,体裁简古,文而核,直而弗阿。於戏,精矣!辛亥春,梓成。余因有感焉,乃曰:事之废兴存亡,亦数也。志湮而弗修者殆数十年,于兹成于一旦,其人存政举乎?其文献有徵乎?其风教是丽乎?试撮其大:沂地广赋重,厥初已然,近之版图登耗,视昔何如邪?则以此思仁而泽下究矣。名公伟绩,后先辉映,甘棠遗爱、岘山留芳者,可以徘徊而顾瞻焉,则以此思政而职惟良矣;民风醇朴惟旧,世变江河,真淳益散,则以此思化而俗可臧矣;山川孕灵,代生贤哲,荒丘故祠,百世兴思,或勋业炳于当时,清风流于千古,出处不同而道归一致,则以此思贤而世可风矣;圣天子作人弘化,宾兴尽制,志不朽焉,贤不肖得无可指而议乎?则以此思惧而节可砺矣。如是,岂特文献之徵,实惟风教之隆。兹志也,非徒刻者矣,斯固侯之意,毋亦将永孚于休矣乎!性不佞谫芜不类,据所尝见闻者,僭书于简。
时嘉靖辛亥秋九月既望,郡人王宗性书
▲万历《沂州志》所录嘉靖志王宗性序(部分)
读其序可知,嘉靖志肇修于二十九年(1550,庚戌),刻成于三十年(1551,辛亥)春。这个速度是相当快的。而近六十年后,徐汝冀再修《沂州志》,自叙云:“第是帙成于前守何君,自嘉靖辛亥寿梓,垂今花甲将周。余来承乏兹土,气运环、人事更矣。唯是遗编未绝。”可见当时他仍能见到嘉靖志。这在万历志的凡例当中也有所体现。
(二)〔嘉靖〕《沂州志》的内容
嘉靖志内容如何?过去相当一段时间内,临沂地方文史研究者们只能通过万历《沂州志》保存的王宗性序和万历志凡例来推测一二。但在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却仍然保存了何格为嘉靖志撰写的序言。这篇序言,是研究嘉靖志内容的重要文献,但长期无人提及,兹全文转录如下:
山东沂州志序 何格
州有志,遵制书也。君肇之纲,其言简以宏;臣疏之目,其言析以核,古制也。谨按:《大明一统志》之志京师也,分类有六:曰坛庙、曰山陵、曰城池、曰苑囿、曰文职公署、曰武职公署。其志天下府州县也,分类二十有一:曰建置沿革、曰郡名、日形胜、曰风俗、曰山川、曰土产、曰藩封、曰公署、曰学校、曰书院、曰宫室、曰桥梁、曰寺观、曰祠庙、曰陵墓、曰古迹、曰名宦、曰人物、曰流寓、曰列女、曰仙释。不书城池、坛庙,碑(按:“碑”,据《温州经籍志》,当为“俾”之误)凡纪述之臣例京师也。臣窃师其义以志沂州也,于类二十有一,中补附十有六:曰星野,量天分地,休咎攸司,谨于郡名下附焉;曰疆域,天朝割制,属之守臣,谨于风俗下附焉;曰丁田赋役,岁时不愆,用稽勤施,附于土产;曰帝王、曰后妃,藩封类也,谨附其下;曰职官,名而不纪,清议存(按:此处似有脱文),曰附于公署;曰科贡,誉髦斯士,邦家之桢;曰坊市,俊民用章,表厥宅里;曰兵防,天下文明,祗修武备,附于书院;曰外传,道不加修,溃于中路;曰灾祥,守臣之应;曰别传,人道之变,政为之机;曰艺文、曰遗文,东鲁文献具在也,谨附仙释下终焉。合之凡为类三十有七。非敢作也,君肇纲,臣疏目也。(据温州市图书馆藏永嘉戴氏抄本《慎江文徵》录出)
▲《温州经籍志》对何格《沂州志》的著录(部分)
何格的这篇序文,见于周天锡《慎江文徵》 卷三十三,孙诒让《温州经籍志》曾转引。但细读其文,后半段显然有不通乃至脱漏之处。盖嘉靖志是何氏据《大明一统志》体例而作,但又有所补附。所补附者,曰星野、曰疆域、曰丁田赋役、曰帝王、曰后妃、曰职官、曰科贡、曰坊市、曰兵防、曰外传、曰灾祥、曰别传、曰艺文、曰遗文。何氏自述补附之类数为十六,若以一“曰”为一类的话,则所列举者仍缺两类。核之《温州经籍志》旧刻本,已与此基本相同。至于其他版本的《慎江文徵》,笔者尚未得寓目,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再则,通过万历《沂州志》的凡例,我们可以明确以下事实:
1.嘉靖志所附舆图,只有山川图、州县城郭图,没有道署、州治、学宫图。万历《沂州志》凡例之一:“旧志图考止列山川、城郭,而道署、州治、学宫俱属挂漏。”
2.嘉靖志未收录皇帝诰敕。万历《沂州志》凡例之二:“旧志宸翰不载,殊为阙典。”
3.万历志原样沿袭了嘉靖志对科举和节烈的记述。万历《沂州志》凡例之四:“甲科乡贡,前代漫无可考。我朝自洪武以后,悉照旧志序,书如旧志。失乱者不敢强为更补。”凡例之五:“孝义节烈,世朝以前悉因旧志。”
4.嘉靖志对于驻沂武官的记述仅停留在当时层面,而万历志则予以追溯。万历《沂州志》凡例之五:“旧志武职止载在卫见袭者,兹则追叙其始祖之功与其列衔之自,且由武科荐举出身者另立将领传以载之。”
5.嘉靖志“艺文”部分所录诗文,尚有一半左右被万历志承袭。万历《沂州志》凡例之七:“艺文载之旧志者十删五六。”
6.嘉靖志仅在“兵防”一节设置了无题叙,其余部分均无议论。万历《沂州志》凡例之八:“旧志并无论叙,仅于’兵防’一见之。”
(三)〔嘉靖〕《沂州志》的著录
《千顷堂书目》卷七除载“舒祥沂州志四卷”外,尚载“何格沂州志四卷”,《传是楼书目》 亦载:“沂州志四卷,何格,四本。”特别是曾经亲见嘉靖志的徐汝冀在万历《沂州志》何格的小传当中明确指出“旧志四卷亦其手泽”。这足以让我们认识到,舒祥志和嘉靖志都是四卷四册本。又,邵士在康熙《沂州志》 的凡例当中,曾提及“嘉靖辛亥之志太简”,揆度其理,如非亲见其书,当不能发此语。黄虞稷、徐乾学都是活动于明末清初的藏书家,再考虑邵士此语,清初时,嘉靖志应有多部传本尚存于世。
然而其余一些书目,如《行人司重刻书目》 、《脉望馆书目》 、《天一阁书目》 ,均著录有“沂州志四本”,而不著撰人。《晁氏宝文堂分类书目》 则仅记书名,连卷数也没有。万历《沂州志》原书是十卷十册(后文将论及),这是可确证的。故而前述诸目所著录的是舒祥志还是嘉靖志,就现有的条件来看,已经没办法分清了。
三
徐汝冀〔万历〕《沂州志》
舒祥、何格二志既已湮灭,而徐汝冀所纂修的《沂州志》,就成为了今临沂市存世地方志中最古的一种。
(一)徐汝冀其人
徐汝冀,字南图,直隶上海人。乾隆《沂州府志》记其名为“汝骥”,而在既往的一些地方志研究成果和善本书目当中,徐氏之名又不止一次被误作“汝翼”。而徐氏之名为汝冀,各地旧志俱在,班班可考,毫无疑问。且其兄名汝翼者,更见于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登科录 、康熙《松江府志》 等文献,兄弟有别,不可不查。
▲万历《沂州志》徐汝冀序(部分)
据万历《沂州志》,徐氏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乙巳)任沂州知州。康熙《松江府志》卷三十六举人名录万历十三年乙酉科下:“徐汝冀,南图。嘉靖乙丑。汝翼弟。历任教谕、助教、宁阳知县、沂州知州、韩府长史。”嘉庆《上海县志》 举人表万历十三年乙酉科下:“徐汝冀,字南图。嘉靖辛酉。镛子。府学。韩王府长史。”又乾隆《宁阳县志》 :“徐汝冀,上海人。由举人(万历)二十九年任。升沂州知州。”
据此,我们可知,徐氏系学官起家,在地方上做过两任主官,一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任宁阳知县,一即万历三十三年任沂州知州。徐氏是一位颇有历史情怀的官员,在地方为官的两任,他都为当地续修了地方志。《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著录了万历《宁阳县志》残本,称“明李贞修,明王正容纂,明徐汝冀续修” 。又乾隆《宁阳县志》卷首所载康熙《宁阳县志》 刘兴汉序云:“今于缙绅老成得其旧本,已属断简残编,未经修辑者几七十载矣。”刘序作于康熙壬子(十一年,1672),上距徐氏在任宁阳(万历二十九年至三十三年,1601—1605),正如刘序所云七十年上下。
(二)孤本〔万历〕《沂州志》的流传
《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著录称:“〔万历〕沂州志十卷,(明)徐汝冀纂修,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刻本,北京(存卷1—8,10,又有胶卷),上海(胶卷),南京(胶卷)。” 据此著录,此志似仅存孤本。
北京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前身。笔者在国图馆藏目录中检索,查无此书。后经友人提醒,得知此志被《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收录影印,始悟其为平图甲库善本。
1928年,京师图书馆更名为国立北平图书馆。1931年,平馆文津街新馆落成,馆方专辟甲库,用以庋藏文物和文献价值都极为重要的宋金元明善本。除历来为藏书家所重的宋元旧本外,甲库所藏明代典籍也极为丰富,仅稀见明刊方志就有500余种,堪称明代文献的渊薮。
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寇兵逼华北。随着时局愈发紧张,为防不测,馆方将甲库善本南迁至上海租界保存。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上海租界形势危急,馆长袁同礼为保全甲库善本,力主将其外运,以避日寇劫掠。在他的竭力奔走下,王重民、徐森玉精选出的102箱甲库善本于1941年年底由馆方驻沪办事处主任钱存训设法打通海关关节,分批出关,远渡重洋,寄存美国国会图书馆。
最后一批寄美善本甫一出关,太平洋战争旋即爆发,此时运输这批寄美善本的船只还在太平洋上。1942年6月,美方宣布寄美甲库善本全部抵达华盛顿。随后,美国方面为这批善本摄制了缩微胶卷,留作研究资料,并以代抵保管费用。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945年12月,袁同礼提议将寄美甲库善本运回,但未能成行。此后,袁同礼一直留美工作,是这批善本实际上的监护人。1965年2月,袁同礼去世;11月,寄美甲库善本运抵中国台北。善本到台北后,暂存台湾当局所谓“中央图书馆”。1985年,寄美甲库善本划归台北“故宫博物院”保存。

2023年6月,笔者在山东大学蒋震图书馆目验了收录在《甲库善本丛书》第330和331册当中的万历《沂州志》,发现该志各册首页和末页均钤“京师图书馆藏书记”朱文长方印。而京师图书馆正是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前身。
嗣后,笔者又托友人与台北“故宫博物院”取得了联系,咨询该志现状。不久,院方回复电子邮件,承认这部《沂州志》现仍归他们庋藏,并提供了该志在相关网站上著录信息和书影的链接。笔者检看了著录信息,此部《沂州志》一函九册(每卷一册,缺第九册),编号为平图007673—007681。而所附书影虽为彩色,但像素不高,且仅一张,是该志目录最后一个筒子页的后半页和卷一第一个筒子页的前半页。自此,笔者终于确定,该志天壤间仅存的一部,就是原平图甲库善本之一。
▲“台故”所公开的万历《沂州志》彩色书影
《联合目录》著录信息称原书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确符该志法理归属,然而不符合实情——该志至今仍在中国台北。
另,《澹生堂书目》 载:“沂州志,十卷,十册,徐汝冀。”可见万历志于明末应尚有全本存世。
(三)〔万历〕《沂州志》的纂修和刊刻
万历《沂州志》卷首有徐汝冀自叙一篇,其中对该志的纂修情况颇有提及。据徐氏叙中自述,他于万历三十三年冬移任沂州,不久即展阅了嘉靖《沂州志》,并就嘉靖志和当地缙绅有所交流,对治下一州两县的基本情况有了大致了解。随后,他即在外奔波,忙于工役四个月。回到沂州后没多久,又要和掌管簿书的吏员一道下乡,估计是从事催征赋税之类的工作。这期间,他在公务之余,已经开始进行口述资料采集和实地考证调查。过了一些时候,他感到时机成熟了,便组织了纂修班子,正式开始志书的续修工作。
徐氏自叙,因出于己手,有些话还是没说到,或者说没有说那么详细。而康世亨、李应旸的后序和王皋的跋,则为我们揭示了更多的细节。据康序,州志的续修工作是在徐汝冀到任沂州三年后才正式启动的。几个月后,志书即脱稿。而志书的刊刻费用,则是徐氏捐俸百金包办的,足见他对这项事业的热忱。康世亨明确指出,徐氏先令宁阳,再知沂州,两地都有留政声,且“两地新志悉公手泽所留”。李序则为我们揭出了徐氏行迹的一点线索。他提到徐氏曾“校艺闽粤”,这说明徐氏的两任学官经历,一在福建,一在广东。李序也提到徐氏在宁阳任上修志之事。王跋残损过甚,几乎不可卒读,但残存文字中述及修志事者与康、李二后序则基本相同。
(四)万历末年对〔万历〕《沂州志》的补葺
孤本万历《沂州志》卷首的《重修沂州志凡例》之后、“纂修姓氏”之前,尚有《天启壬戌沂州晋侯御乱纪略》、《辛酉杨大都督平莲寇纪略》以及沂州知州于连跃撰于万历己未(四十七年,1619)的《葺沂州志叙》三篇文字。这三篇文字均成于徐汝冀修志之后,一望可知绝非徐氏所采入者。
▲于连跃《葺沂州志叙》(部分)
先看于连跃叙。康熙《沂州志》卷三万历间知州名录:“于连跃,肃宁县人,由举人四十四年任。”可知于氏到任沂州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丙辰)。于氏在叙中自述,自己年少好古,翻阅舆图时候,得知诸葛亮、王祥都是沂人,即生向往之心。没想到做官后,居然真就当了沂州的地方官。到任之后,发现沂州地瘠民贫,疮痍满目,逃亡甚众。自己很是有一片为民之心,但才力不足,运气也差,办不成什么事情。打开志书,看看前辈名宦的事迹,感到非常惭愧。他筹划“黜荒留熟”,为老百姓办些事情。可事还没办,就“博议者啧啧”,终究没有办成。他很是失望,于是就想着把自己的牢骚记下来,附在志书里,好让后人知道有这么回事。他检看志书,发现志书已经残缺不全;再看当初的刻版,也已经丢失了不少。书是如何残的,版是如何丢的,已经茫然无绪也没法追究了,他只觉得应该把志书补葺一下,“以还旧观”,于是就让门生毛凤翼操办补刻之事。补版竣工,他作此叙以记事。
于氏此叙十分重要,因为他详细记载了万历《沂州志》的第一次补葺。而且,他明确指出,万历志在他看到时,不论书还是版,都已有残缺或者遗失:“偶检旧编,值其遗阙,枣梨散失。”旧编,是指书;枣梨,是指版。这充分说明,今存孤本万历《沂州志》是经历过递修的,并非万历三十六年初刻成时原貌。这是万历志第一次递修。而这次递修的竣工时间,仅仅在志书成书11年后,恐怕这时候徐汝冀还在世。明代后期基层治理的混乱和无序,在这一部小小的志书上得到了有力的侧面印证。
细查孤本万历志,可发现有些文字当系此次补葺时插入的。如卷七“贞烈”后附的卢梦麟撰《赵烈妇哀词》,其序中所述撰文时间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春。卷八“艺文”所录李右谏撰《兖东道建后土祠碑记》,文末缀小字“万历己未春”。万历己未,系四十七年(1619)。且此篇与何格撰《沂州厅事题名碑记》同在一个半页,而更早的何记竟居更晚的李文之后。这说明于氏的补葺不仅仅是简单地将缺失部分补全那么简单,而是视情况插入了一些新的内容。这些被插入的新内容,不一定集中附在某一部分的末尾,也有可能直接插入卷中。这也意味着,孤本万历志是经过大面积补版、调整和增入的。
▲万历志中的“万历己未春”字样
康熙《沂州志》也保存了万历《沂州志》有关情况的一些线索。邵士在康熙《沂州志》凡例中提到:“万历戊申之志近繁,且错乱无统,观者茫然。”看这话,沂州本地当时应该还保存有万历志,但保存情况不善,不能卒读。康熙《沂州志》是为《大清一统志》的纂修而作,属于典型的政治任务,上峰催逼甚急。康熙《沂州志》卷首所录兖州府帖文称:“……即速详查本州志书旧板,将山川、形势、户口、丁徭、地亩、钱粮、风俗、人物、疆圉、险要等项务要接古续今刊入板内,刷钉成书,申府转报。如无旧板,照河南、陕西通志款式纂辑成书,钉砌整齐,绫函壳套,一样伍本送府……”连直接用旧版重刷的办法都使出来了,真可谓急不可耐。如当时万历《沂州志》书版尚能使用,邵士大概不会再费力不讨好去重新纂集。这说明康熙初年,万历志的版片早已不堪使用乃至毁坏或遗失了。
(五)天启、崇祯间对〔万历〕《沂州志》的补葺
前述《天启壬戌沂州晋侯御乱纪略》是记天启二年(1622)事,《辛酉杨大都督平莲寇纪略》是记天启元年(1621)事。两篇《纪略》后面都附有有关人员衔名或科名,其中主要者为以下几人:四川佥事全良范、苑马寺卿黄和、行人司行人宋鸣梧、绍兴府推官李应期、河间府通判宋日就,以及举人张登庸、刘纯庆、颜习孔、黄图昌、周文斗、任者泰。
据康熙《沂州志》、乾隆《沂州府志》 ,张登庸为万历庚子(二十八年,1600)举人,刘纯庆为万历戊午(四十六年,1618)举人,颜习孔为天启辛酉(元年,1621)举人、崇祯丁丑(十年,1637)进士,黄图昌为万历乙卯(四十三年,1615)举人、崇祯戊辰(元年,1628)进士,周文斗为万历壬子(四十年,1621)举人、崇祯戊辰进士,任者泰为万历戊午举人、崇祯辛未(四年,1631)进士。《明史》崇祯帝本纪:“(崇祯)元年夏四月癸巳,赐刘若宰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考虑到所列科名均称举人而非进士,则这两篇《纪略》的形成,理论上讲不会晚于崇祯元年夏四月癸巳。
与举人科名体现出的时间节点相对应的是,在孤本万历志卷四沂州儒学学正名录末尾,有“崇祯:石声和,贵州籍湖广人,举人,元年任”一条,而此条之前,记事至万历三十五年止,不记天启、泰昌间事。此条内容与前文不相连贯、字体与同在一页的前文不相类似,且居于左半页倒数第三、二行,倒数第一行为墨钉一整条。由此,基本可以断定此条是利用旧版未刻处补刻的。此条与前述《纪略》所列衔名、科名相校,时间节点也正扣在崇祯元年。也许,沂州学正石声和正是这次补葺的主持者。
▲孤本万历志中的石声和衔名
石氏系天启丁卯(七年,1627)举人,《安平县志》 、《贵州通志》 等志有传。各传只说他终官宁前道兵备参议,对他此前的履历一无着墨,也没提他其实是贵州籍湖广人。谁能想到数千里之外的沂州旧志当中,竟还保存了他一点可贵的里籍和履历信息。顺治四年(1647,丁亥),张献忠死后,余党入黔,已经退居返乡的石声和组织乡民抵抗,全家数十口和民众千余人均死于兵乱之中,令人叹息。
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对《方志联目》关于万历《沂州志》的著录作一勘正:
〔万历〕沂州志十卷,(明)徐汝冀纂修,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刻本,万历四十七年(1619)、崇祯元年(1628)递修、增刻,国图[存卷1—8,10(今暂存台北“故宫”),又有胶卷],上海(胶卷),南京(胶卷)。
四
邵士〔康熙〕《沂州志》
终清一代,《沂州志》仅纂修过一次,即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邵士在沂州知州任上所为者。自此直至一甲子之后的雍正十二年(1734,甲寅),沂州升府撤州,州境改置兰山县,沂州在封建社会作为州县级行政区划名称彻底成为历史。这一甲子间,《沂州志》再未续修,邵士所主修者因此成为了历史上最后一部《沂州志》。
(一)邵士其人和〔康熙〕《沂州志》的纂修
邵士,浙江萧山人,曾官沂州知州。康熙《沂州志》卷三知州名录:“邵士,浙江萧山县人,由进士十二年任。”康熙《山阴县志》 卷二十一顺治十五年戊戌科进士:“邵士,知县。”嘉庆《山阴县志》 卷十选举表顺治十五年戊戌科进士:“邵士,知县。《府志》作’黄邵士’。萧山人。潮州推官。《萧山志》复姓邵。知州。” 康熙《萧山县志》 卷十七顺治十五年戊戌科进士:“黄邵士,沂州知州。” 乾隆《潮州府志》 推官名录:“康熙二年,邵士,萧山,进士。”乾隆《淮安府志》 卷十八山阳县知县名录:“邵士,萧山人,进士。(康熙)八年任。”乾隆《山阳县志》 卷二知县名录康熙八年下:“邵士,萧山人,进士。”由此,我们可以勾勒出邵士的基本经历:他于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中进士,康熙二年(1663,癸卯)授潮州府推官,八年(1669,己酉)升山阳县知县,十二年(1673,癸丑)升沂州知州。
邵士发起《沂州志》的纂修的缘起,和徐汝冀那种热心还有所不同。从邵士为康熙志所撰序言及康熙志所附各种文告来看,他领衔修志,大抵只是为了完成上峰的政治任务。邵士在为康熙志所撰的序言当中劈头就说:“圣天子,大一统之模,光万祀之业,爰谘天下,辑《一统志》焉。”昭示此次修志是为《大清一统志》的纂修服务的。继而他在序言当中诉苦,沂州刚刚蒙受了地震之巨灾,损失了十分之六七的人口和赋税,又连年歉收,自己已经是焦头烂额。赶上皇帝要修《一统志》,于是“稽厥旧本”,勉力成之。
序言当中还难免一些漂亮话,凡例当中有些话就更直白了。邵士在凡例中说,康熙志的纂修“时日有限,两月告竣”,这简直是神速了。而之所以如此赶工期,全是因为前任的不作为:朝廷修志的旨意是康熙十一年(1672,壬子)七月下达的,而他的前任知州罗治㙁无动于衷,什么也没干。他于十二年春移任沂州,上级发文“催提甚急”,所以才潦草成编。康熙志不载属县之事,他还作了说明:一是因为纂修《一统志》,各州县都要分别上报志书,自己再记属县之事显然重复。二,恐怕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修志的经费不够(“工费靡有协济”)。总而言之,康熙《沂州志》的纂修,处处透露出火急火燎、捉襟见肘的窘况。
(二)〔康熙〕《沂州志》与〔万历〕《沂州志》的关系
前文已经提及,邵士认为嘉靖志太简略,而万历志又太繁杂,所以自己“因者仅十之一,而异者则十之九”,也就是说,自己对前朝旧志的继承,差不多只占全志的10%,而新的记载,则占了90%。事实真是如此吗?
康熙志卷首有舆图7幅,而这7幅图,全部是万历志里曾经出现过的。不过从常理来讲,志书的舆图也就那几幅,这样的重复不足为怪,让我们再比勘一下其他文字。
万历志卷一“灾祥”:“(晋)天康六年三月,东海雨雪,杀桑、麦。”康熙志卷一“灾异”:“天康六年三月,雨雪,杀桑、麦。”很显然,康熙志此条是因循了万历志,因为晋无“天康”年号,万历志此则必然有误,而康熙志既沿其误,则必属直接抄撮无疑。《晋书·惠帝纪》:“(元康六年)三月,东海陨霜,伤桑、麦。” 《晋书·五行志》:“太康……六年二月,东海陨霜,伤桑、麦。” 又:“惠帝元康……六年三月,东海陨雪,杀桑、麦。” 其文互有异同。《宋书·五行志》:“元康六年三月,东海陨霜,杀桑、麦。” 《宋书·五行志》多追记晋事,且其成书,较《晋书》更早,是《晋书》的史料来源之一。三月有春雪,本不足称异,唯“陨霜”为灾,屡见《春秋》、《汉书》等史籍,则此条应以《宋书》为是。邵士不审“陨霜”之误尚情有可原,因为《晋书》此处亦误一次。而晋无“天康”年号,是明晃晃的事实,可见其疏于考订。
▲万历(左)、康熙(右)二志同将“元康”误作“天康”处
还是有关灾异,万历志:“(至正)二十六年夏六月,沂州山崩。”又:“(至正)二十七年六月,沂州东苍山有巨石如屋崩坠,声震如雷。”然而,前后一年,沂州都在六月间有山崩坠石之事,未免过于巧合。考《元史·顺帝纪》,至正二十六年六月无沂州山崩之事,而二十七年载:“六月……丁卯,沂州山崩。” 《元史·五行志》:“至正……二十七年六月丁卯,沂州东苍山有巨石,大如屋,崩裂坠地,声震如雷。” 又:“至正……二十七年……六月,沂州山石崩裂,有声如雷。” 《元史》三处所载显系一事,且俱指为二十七年无异辞,可见二十六年山崩之事当属误记。而康熙志除无“沂州”两字外,所记与万历志完全相同。
再看康熙志的山川部分。康熙志所列沂州群山名称、顺序,除比万历志多一种外,其余与万历志完全相同,其后所缀的介绍文字,也几乎一致。河流、湖泊部分也大略如此。复检康熙志“艺文”部分,我们可以发现,凡万历志所载之诗文,几乎都复见于康熙志。且根据一些异文情况,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万历志所载艺文之复见于康熙志者,是直接从万历志中而来,并非是邵士另行蒐集。
如王良弼《重修季文子庙记》中,有“惟公克勤克俭于家绥怀远迩有大臣节”一句,然其引《尚书·大禹谟》文不完,句意亦不甚通。万历元年包大爟纂《兖州府志》 亦载其文,而无“克勤克俭于家”六字,句意较通,则此六字或为衍文。包氏《兖州府志》于“苟不为贿赂之污者能几乎”后,有“其视公也,其不少愧”八字,万历志无。包氏《兖州府志》于“使晋求遭丧之礼”后,有“惟兹二事”四字,文气更畅,万历志亦无。“筑祠祀之”前,包氏《兖州府志》有“乃于邑之阳,泇水之阴”九字,文意更完,万历志仍无。
又如李士允《两疏祠记》,万历二十四年于慎行纂《兖州府志》 亦载其文,万历志有“不知其为二疏城也”一句,于氏《兖州府志》无。“累累七冢莫辨”后,于氏《兖州府志》有“某墓为二疏墓”六字,句意更完,万历志无。
而以上凡万历志所录艺文与其他书有明显异文处,康熙志均因之不改,其对万历志的因袭,可以想象。且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康熙志当中,有遇“玄”字(如“人物”部分记王览字玄通)或“烨”字(如本地进士李烨之名)处,竟然一不代字,二不缺笔,明晃晃干犯皇帝名讳,其成书之草率,亦可想见。
通过比勘万历志和康熙志,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康熙志对万历志,以因循居多,缺乏考订和拣择。至于邵士所谓“因者仅十之一,而异者则十之九”,则过于夸张了。
(三)〔康熙〕《沂州志》的版别
值得一提的是,自清雍正十二年沂州设府,至清王朝覆灭,由于种种原因,沂州府的附郭县兰山县始终未能修成一部县志。难道在这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兰山始终都没有使用地方志的需求吗?显然不是。那没有县志的兰山在相关场合是怎么“过关”的呢?
考民国《临沂县志》杨孝则序,他自述于民国五年冬到临沂任县知事,认为“志乘者为治之谱也”,所以一到任就索要志书阅读,而吏员给他拿来的,正是康熙《沂州志》。赵书堂序也提及康熙《沂州志》在改兰山县后“强称县志”之事。吴达三序中则说得更为明白:“(沂州改兰山县)后遇大宪征邑志,则取州志,颜之曰’兰山县志’,因陋就简者二百年。”一代文献之邦,而二百年间未能有志,实在是令人遗憾。我们至今仍能看到这种“兰山县志”的实物。国家图书馆、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德国柏林图书馆所藏的康熙《沂州志》,均属此类。
▲国图藏康熙志首册封面,依稀可见其书签原作“兰山县志”,墨笔“沂州志”是后来改题,封面所钤印章为兰山县官印
▲哈佛藏康熙志首册封面,书签“兰山县志”字迹已较模糊
▲柏林藏康熙志首册封面,书签“兰山县志”字迹尚较为清晰,刷印时间当早于国图和哈佛藏本
而这种长期的因陋就简,还产生了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让康熙志有了初印本与后印本之分。康熙志初印本和后印本的区别,首先在版面质量上。后印本因屡经刷印,漫漶不清之处比比皆是,而版面清朗的初印本则甚难求索。就目前各馆馆藏公开的情况来看,日本内阁文库公布的康熙《沂州志》原色全文影像是较易获取的初印本。
▲康熙志初印本(上,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与后印本(下,国图藏本)凡例部分版面情况对比
可惜的是,日本内阁文库藏本虽然是初印本,但曾经日方改装,由原装八册改钉成了十二册,原来的封面和题签均被撤换。以笔者寓目的几部康熙志影像来看,无一是纯正的原装初印本,可为一叹。
▲日本内阁文库藏康熙志首册封面,可见其贴签上标注的总册数是“12”
初印本和后印本间的差别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有些后印本康熙志,相较于初印本,存在避讳字被改刻的现象。据《清史稿》,雍正帝曾令避孔子讳,除天坛圜丘外,凡“丘”均改写为“邱”。而临沂有好几个古地名带“丘”字,如中丘、即丘等。这些字眼在后印本康熙志当中,均被添上了“阝”旁。不过笔者目前发现的改动处,均限于雍正年间讳字。至于更晚的印本是否还有其他时段的改字现象,暂时不得而知。
▲康熙志初印本(左,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与后印本(右,国图藏本)避讳字对比
结 语
自明中叶至清初的约三百年时间里,沂州地方官员们四修《沂州志》,其中一种完全亡佚,一种仅存序言两篇,一种仅存不全的孤本,最晚近的康熙《沂州志》传本虽稍多,但版面质量较好的初印本也很少见,这样的文献消亡率不可谓不惨烈——实际上,这也是各地旧志存佚状况的一个缩影。官员们修志的动机不尽相同,志书的质量也互有参差,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同程度地保存了临沂文献的火种,让我们时隔数百年,仍能一窥临沂的前尘梦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本文受丁富强先生《〈万历沂州志〉何以得到久存》一文启发甚大,另,本文在写作过程当中,屡蒙业师许浩先生赐教,均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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