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从王士禄手书《西樵先生手书诸品经咒》说起
拍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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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樵先生手书诸品经咒︾
2023年的中贸圣佳春拍上,有一件拍品为《西樵先生手书诸品经咒》,该藏品受到藏友广泛关注,原因是西樵先生王士禄因科场冤狱身陷囹圄,在此期间戴着镣铐抄写佛经,而这段时间抄写的经文就是此次拍卖的《西樵先生手书诸品经咒》。其弟王士禛(号阮亭)是清初的文坛领䄂,待士禄脱险后,将哥哥狱中所抄佛经,并邀友朋翰墨题跋,短短数年间,汇聚了陈维崧、施闰章、冒辟疆、宋琬等二十余名当世名家的吟咏。这些题跋的珍贵之处在于可与传世文献相印证,并能补缺史料,从而提供有价值的考证线索。在这批题跋作者之中,就有本文的主角——明清鼎革之际的江南名士计东。
计东,字甫草,天启五年(1625)出生于吴江盛泽,明末清初江南名士、著名古文家和诗人。他是苏州沧浪亭的五百名贤之一,和吴兆骞、潘耒、顾有孝并称“松陵四子”,李叔同弟子蔡冠洛将其收录在《清代七百名人传》中。
计东的名与字取自《诗经·小雅·车攻》中的“东有甫草,驾言行狩”记述的是周宣王会同诸侯举行田猎的事情,可见父母对其寄予期望,而计东确实也不负众望,年少便负经世之才。
二、明清易代:从崇祯末年到弘光政权覆灭
计东所处的时代,是农民起义、明朝覆亡、清军入关的剧烈变革期。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思宗皇帝自缢煤山,延续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倾覆。消息传到南都,朝野震荡。福王朱由崧于南京称帝,史称弘光政权,然而此时的形势已岌岌可危,清摄政王多尔衮在北方肃清大顺军余党后意图一举荡平江南。而弘光朝廷内部党争不断,东林遗臣与阉党余孽水火不容,大学士马士英、阮大铖把持朝政,兵部尚书史可法艰难维持局面。而各镇明军则各自为政,难成合力。顺治二年(1645)四月下旬,清军攻陷扬州,史可法慷慨就义,全城屠戮十日;五月初,清军兵临南京,福王出逃被俘,不久遇难于北京。短短一年间,南明第一个政权便土崩瓦解,江南士民无不震骇神伤。
在这场改朝换代的大震荡中,年轻的计东亲历了国家沦亡的巨变,也锻造了不同凡响的政治抱负与人格理想。
明清之际地图
明朝覆灭时,计东不过弱冠之年,目睹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他,立下了匡扶社稷的壮志,立誓要在乱世中精忠报国、不负所学。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热忱,计东在明清鼎革关头毅然挺身而出,投入到明末清初短暂而悲壮的存亡博弈中。
三、少年志高:“枕戈草堂”精神与闭门苦读
计东《偶更堂诗集序》中写到:“壬午(1642)岁,中州即大被寇难,屠戮梁园才士几尽,制科亦不行,自是以后,风流凋丧,南北声问阻绝不通者数年。”壬午岁,计东年方19岁,在国家生死存亡之秋,计东将自己的堂号命名为“枕戈草堂”,取“枕戈待旦、志枭逆虏”之意,以示时刻警醒,以平寇抗虏为念。怀抱如此赤诚,他虽出身庠序诸生(秀才),却无意苟安乡里,反而发愤攻读兵书史籍,积极准备为国效命。在明室尚存的一年多时间里,计东谢绝科举之途,杜门力学,“闭门苦读经史”,为平寇抗虏大业汲取养分。“会遭世变,不愿应举,家居取《十三经》《二十一史》诸书尽读之,求义理旨归、治乱得失之要,下至权衡、兵法、阴阳、占候之术,靡不通习。”(清朝尤侗 :《传》,计东《改亭文集》卷首)他在书斋中探寻古今成败之迹、韬略之论,表现出强烈的担当精神和深厚的家国情怀。
《盛湖志》中计东自比马周向史可法上书的记载
他以古人为镜,立志效法先贤辅佐中兴;他自比王猛、马周,希望能如王猛辅佐苻坚、马周谏议唐太宗一般,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只可惜,命运并未给予他大展宏图的机会。乱世的风雨很快浇熄了大明政权的火花,但计东筑就的精神火炬,却在往后的岁月里幽幽燃烧,映照出一位遗民知识分子的坚韧灵魂。
四、《筹南五论》:石沉大海的“隆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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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共书︾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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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家书︾
崇祯十五年(1642),计东完成了数十万言的《筹南五论》中的前三卷,其“不共书自述”(计东《筹南五论》在刊刻时更名为《不共书》)中写道“书作于壬午之十月,时值贼氛突踞楚洛间,窃忧金陵上流失险,外甸单露,及取天下形势要书,自唐之《括地》,迄明之《一统》,反复究论,辑书几十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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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南五论︾
《筹南五论》(不共书)一共四卷,第一卷为“先固东南要害总论和应天根本论”,第二卷为“两淮门户论”,第三卷为“全楚形势论”,第四卷为“四川要害论”。
总论中言“如古鲁肃、诸葛亮之徒,亦必有断然数语于战守要害,立国形势一望而定之。”这正是要如诸葛亮一般,促成三国鼎立的纲领性战略决策。而计东的策略在其总论中便已直指其根本是东南要害:“固东南然后可以进中原而有西北,图西北则并不足以保东南,而何有于中原?”然后再在这个中心上分别在地理、战守、经济、人事等方面予以展开,主张的是在当时情况下取东南之财力守淮楚之要冲,以南京为根本,巩固东南,但志不在偏安一隅,而是以此为基础,进而“灭贼”、恢复区宇。成书之时,距大明覆亡尚有一年零五个月,以三百多年后的上帝视角之下看这个策略,真是字字珠玑,这也是大明皇朝当时的最优方案,而其战略思想也堪与诸葛亮的“隆中对”相比。但作为一介草民的计东,这个方案又怎么能够直达天听呢?
《不共书自述》中又写道:“继闻新主正极,一本高皇帝之旧迹,私念向为金陵作筹南书者,竟为杞人先见……然成书之日,蜀尚安枕也,而窃窃然忧之,以为蜀必不保,猛作第四卷书,质之邑中老成。”所以计东的《筹南五论》中的最后一卷“四川要害论”当为弘光时期所著。而计东曾以《筹南五论》谒史可法,应该也是在弘光政权时期,而计东又怎么能谒史可法?也许可以从吴兆骞的侄子吴时森这里找到答案。
吴时森《梅里》诗注云:“家叔汉槎(注:吴兆骞的字)同计孝廉甫草,曾读书于(沈中翰,即沈自炳,以恩贡授中书舍人)所居之东楼。” 计东曾与挚友吴兆骞读书于县中梅里村沈自炳宅内东楼,由此可见计东和沈自炳应当也是非常熟悉。而沈自炳在弘光朝廷里是史可法的幕僚,而计东之前“自述”中所提及的“邑中老成”,很有可能就是指沈自炳,所以才能得谒史可法。
史可法读后深叹奇才,但时过境迁,现在的弘光朝廷已不是崇祯十五年(1642)计东甫作《筹南五论》时的大明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极其残酷。况且当时弘光朝廷内忧外患交织,朝堂为马、阮集团所把持,史可法自身在南京已得不到支持,只能退守扬州一隅。即便他认同计东的良策,也已无能为力。而且左良玉之乱正在激化内斗,清兵南下迫在眉睫,《筹南五论》中不少远略宏图已无从施展。未几扬州陷落,史可法殉国。计东的策略,终成空文。正如同时人周永年所评:“甫草此书皆引前鉴,无一虚凿,且每设三策,必取其中,此其虑尤深远矣。”计东纵有济世奇才,也难免时运不济、孤掌难鸣的遗憾。但即使如此,我们仍能从《筹南五论》的字里行间,读出一位知识分子殷切的爱国之情与力挽狂澜的抱负。
五、匹夫有责:计东与苏昆生的楚湘之行
弘光朝的覆亡如同山崩地裂,一时间江南忠义志士或死难、或逃散。但计东并未因此放弃抗争。在南京失陷前夕,计东不甘坐视,与友人苏昆生一同前往楚地,试图向明军将领左良玉、何腾蛟求援以解南京之围。苏昆生是河南人氏,时已年近五旬,复社名士侯方域的莫逆之交。《桃花扇》传奇中塑造的苏昆生,正影射此人,剧中,苏昆生不顾年迈,星夜兼程赶赴武昌,向手握重兵的湖广提督左良玉冒死唱悲歌。而戏外的史实则更为凄惨,左良玉手握重兵,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与弘光朝廷内斗,根本无意北上抗清。未几,病卒,其子左梦庚即降清。何腾蛟更是自顾不暇。计东与苏昆生的“秦庭”呼号,终成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心涣散、国祚将尽。
计东即席诗二首
康熙七年(1668),计东作《娄东王奉常(注:太仓王时敏)招集某公园亭遇苏昆生,有感旧事,即席成二首》追忆此行:“二十四年前此日,布帆曾共楚天游。朱门灯下重相见,不道何堪已白头。当时急难在龙门,楚客秦庭欲断魂。风义只会摇落尽,新声美酒又黄昏。”诗中的“二十四年前”即顺治二年(1645),即弘光元年,诗中所谓“龙门”隐指南京;“楚客”即他们奔赴湖广的身影。以时间推算,“当时急难在龙门”指南京弘光朝廷在危急之中。我们现在所知的资料是苏昆生曾参左良玉幕,而计东的好友吴兆骞的父亲吴晋锡又隶属于何腾蛟,结合“楚客秦庭欲断魂”这句话,可以看出计东和苏昆生求见左良玉和何腾蛟时的那种焦急和无助。
尽管此行于事无补,但计东和苏昆生的举动在精神层面上却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江南士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忠义担当,以及在绝望中誓死一搏的悲壮情怀,这忠君报国之情可昭日月。
六、矢志不渝:顺治五年后的心境转折
明朝宗社倾覆后,计东一度心灰意冷。然而,经历短暂的隐遁与彷徨,他的精神世界并未就此坠入黑暗。顺治五年(1648)前后,是计东心境的重要转折点。这一年,南明最后的脉搏——桂王永历政权在西南艰苦支撑,而江南本土的反清武装悉数溃败,大局已无可挽回。经过痛苦挣扎,计东似乎领悟到“尘世功业有时,而文章道义无终”。他逐渐将复国的期望转化为对文化和人格的坚守,把满腔悲愤熔铸进诗文创作与内在修为中。
计东在这一年作了《天尺楼纪年草》,后定《改亭集》时,此集诗俱未录入。所谓“天尺”,即以天道为尺,量度日月;日月又喻明,《天尺楼纪年草》实为《明楼纪年草》。这部“纪年草“想必充满兴亡之叹,既是对历史的备忘,也是计东与自己灵魂的对话。
《天尺楼纪年草》中的《拟五君咏》
《天尺楼纪年草》惜未传世,但《盛湖志》记载集中有《拟五君咏》。这组诗仿效南朝颜延之的《五君咏》,表面吟咏古人,实则托古讽今、寄怀明道。颜延之原作咏叹竹林七贤中的五位高士,褒奖其超然独立的品格,而黜落趋炎附势的山涛、王戎二人。计东的《拟五君咏》五君为殷商伯夷,汉诸葛亮、焦光、晋陶潜、宋郑思肖。伯夷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诸葛亮提出“隆中对”的战略决策,并鞠躬尽瘁,五次北伐中原,以图兴复汉室;焦光拒绝汉灵帝三度征招,隐居荒野;陶潜则是田园隐士的代表;而郑思肖,原名之因,在南宋灭亡后,改名为思肖,因为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其字“忆翁”,也表示不忘故国。他更是把自己的居室题额为“本穴世家”,如果我们把“本”字下的“十”字移入“穴”字中间,便成“大宋世家”,这无疑是铭记故国的典范。计东撰写《天尺楼纪年草》,并作《拟五君咏》,以伯夷、诸葛亮、焦光、陶潜、郑思肖五人自况。或慨忠节,或志隐逸,或怀故国,正映射他内心的矛盾与坚持。
通过这“五君”,计东寄托了对自身际遇的深沉感怀,也宣示了自己宁折不弯、遗世独立的价值追求。清廷虽已统一天下,但他在精神上并未臣服,而是选择以诗文为武器,捍卫心中不灭的道统。“出世”与“入世”,在此刻的计东身上达成了微妙的统一:他放下了武力复国的执念,却拿起了文化续命的笔墨。
后记:计东是明未清初知识份子“经世致用”思想的实践者,他的一生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明清易代时,主张的是学以致用,并寻求付诸实施;第二阶段是对于“经世”对象不复存在后,将“致用”方向转向学术总结和文化传承。在此期间他走遍黄河南北,交游天下名士,文名赫赫。计东去世后清朝诗人陈僖在写给嘉兴严沆的《答严侍郎书》中写道:“吴江计甫草,天下才也。当日在词坛中,吾党有飞将军之目,其相期为吾道干城者,真不可量,世之得交甫草,亦人人以为光宠。”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皇帝开“博学鸿词科”,派人前来征招计东,但此时计东却已离世三年,当时知道的人都为他叹息,如果计东还在,这次皇帝特开的“博学鸿词科”,他不就是第一人选吗?
今年正值吴江名贤计东诞辰400周年,恰以此文为先贤纪。
作者:计乃斌
来源:《吴江通》公众号
2025年10月15日
图片 | 计乃斌(如有侵权,立即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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