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即将解放的上海,黄浦江面上飘着濛濛细雨,外滩的汽笛声裹着湿冷的风,在暮色中撕出一道凄厉的口子。
停靠在十六铺码头的客轮正忙着收舷梯,甲板上挤满了拖家带口的逃难者,唯有甲板东侧的角落透着一股异样的沉静。
62岁的杜月笙裹着一件深色棉袍,肺气肿引发的咳嗽令他佝偻着脊背,指节因用力攥着拐杖而泛白。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潮,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舷梯口那个身着素色旗袍的女子身上。
42岁的孟小冬手里拎着一只棱角分明的紫檀木首饰盒,盒盖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里面整齐码放着她毕生珍藏,最底层还压着一份泛黄的拜师帖。
那是1928年拜余叔岩为师时,用朱砂笔签下的名帖。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插着一支发簪,步履从容如登台走步,只是眼底藏着的复杂情绪,像戏文里未唱尽的余韵,有不舍,有忐忑,更有一份尘埃落定的笃定。
这位被誉为“冬皇”的传奇坤生,与上海滩最叱咤风云的青帮大亨,隔着二十余年的光阴回望,从相互敬慕,到杜公馆堂会的惊鸿一瞥,再到老四姚玉英的多番牵扯,终于在这乱世漂泊的航船上,成为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汽笛再次长鸣,轮船缓缓驶离码头,孟小冬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望向杜月笙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黄浦江的浪声、人群的喧嚣都成了背景,只剩下两个灵魂在乱世中的相互凝望……
他们的故事,早就在京剧的锣鼓声与上海滩的枪炮声中,写满了风华与苍凉。
孟小冬出生于1908年的上海梨园世家,祖父叫孟福保,山东济南人,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又名孟七。早年与哥哥孟六在戏班唱武生和武净,曾经参加太平天国,在英王陈玉成麾下同春戏班任武教习,给打了胜仗的太平军唱戏助兴。太平天国失败后前往北京,在久和班唱戏,结识了杨月楼和任春廷等一众名角,也闯下了自己的名声,人称“活张飞”。
父亲叫孟鸿群,是孟福保的第五个儿子,擅长京剧武净兼文武老生。
孟福保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孙女将来不会继承他的武净行当,反倒要在“男扮女旦”盛行的梨园里,闯出一条女子唱老生的奇路。
孟小冬出生的时候,杜月笙已经拜了青帮“老头子”陈世昌为师,正在十六铺码头混日子,还没有进入黄门。
孟小冬由于父亲孟鸿群是老生,从小就听父亲吊嗓子。三岁时,戏班排演《乌盆记》,后台候场的孟小冬竟跟着台上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哼出“老丈不必胆怕惊”,那字正腔圆的调门,让刚下场的孟鸿群惊得手里的水袖都掉了。
五岁那年,她更是踩着小板凳,模仿父亲的身段唱《空城计》,抬手捋髯的模样有模有样,连眼神里的沉稳都不像个孩童。
此后,她跟随父母去无锡、济南等地唱戏,偶尔在台上扮个小娃娃,锻炼台风。
1912年的腊八节,孟小冬正式拜姨父仇月祥为师。拜师礼上,仇月祥问她:“老生行苦,台上要学男人的身段,台下要练扎实的功底,你一个女娃,吃得消吗?”
年仅五岁的孟小冬攥着小拳头,脆生生地答:“吃得消!我要唱最响的老生!”
这话在当时听着像孩童戏言,因为民国初年的梨园,女角多演花旦、青衣,老生行当全是男角的天下,女子唱老生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孟小冬偏要逆着来,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师傅吊嗓,寒冬腊月里,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马鞭练圆场,练到汗水浸透里衣;夏天顶着烈日练身段,后背的痱子磨破了,贴块膏药继续练。
清末民初的天津,是北方戏曲的重镇,估衣街的茶园戏楼一家挨着一家,谭鑫培、杨小楼这些名角一来,票友能把门槛踏破。
孟小冬的天赋在严格训练下愈发耀眼,她的嗓音像浸过蜜的冰糖,清亮中带着醇厚,唱谭派时婉转缠绵,学余派时又添了几分苍劲。身段更是一绝,既有男性的挺拔刚劲,又藏着女性的细腻灵动,登台时换上老生戏服,活脱脱一个少年郎。
1919年,孟小冬在师傅仇月祥、父亲孟鸿群带领下,首次赴无锡正式演出,首演剧目为《捉放曹》,挂牌时用艺名孟筱冬。
11岁的孟小冬穿着陈宫的戏服,被师傅仇月祥亲手描上脸谱。当她迈着方步走上台,一句“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刚出口,原本喧闹的茶园瞬间安静下来。
散场后,有老票友拉着孟鸿群的手说:“你家这娃,是块老生的好料!”
这个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杜月笙已经进入黄门,得到黄太太林桂生的赏识,与顾嘉棠、叶焯山、高鑫宝、芮庆荣、杨启堂、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等八人,组成“小八股党”,大肆贩卖鸦片,日进斗金。
此后一年,孟小冬在各大戏楼轮流演出,《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每一个角色都被她演绎得活灵活现。
有一次演《捉放曹》,她唱到“恨董卓专权乱朝纲”时,嗓音突然拔高,穿透力极强,连茶园外摆摊的小贩都停下手里的活,站在门口听得出神。渐渐的,“小冬皇”的名号越来越响。
1920年,孟小冬正式搭班黄金荣开设的共舞台,将艺名孟筱冬改为孟小冬,接替露兰春在连台本戏中担任主演。彼时的杜月笙,是黄金荣手下的大忙人,羽翼渐丰,偶尔来共舞台看戏。
1922年8月20日,孟小冬与师傅仇月祥前往汉口演出,期间结识女老生姚玉兰,两人义结金兰,也正是此举,为将来与杜月笙的交集,埋下了伏笔。
1925年,18岁的孟小冬已是北方戏曲界的顶梁柱,可她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唱腔少了点韵味。当时的京剧老生泰斗余叔岩创立的余派,以“字正腔圆、韵味醇厚”闻名,孟小冬早就想拜余叔岩为师,可她打听后才知道,余叔岩收徒极为严格,不仅要看天赋,还要看品行,更重要的是,他从未收过女弟子。
为了拜师,孟小冬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暂停所有演出,搬到北平专心学余派唱腔。
她在余叔岩家附近租了间小院,每天清晨就去墙外吊嗓,风雨无阻。有一次下大雪,她在墙外吊嗓时冻得浑身发抖,唱到《搜孤救孤》的高腔时,嗓子突然沙哑。正巧余叔岩的管家路过,见这姑娘如此执着,便把此事告诉了余叔岩。
余叔岩起初并不在意,可架不住管家天天说,终于有天清晨,他悄悄走到院墙后,正好听到孟小冬唱《洪羊洞》。那唱腔里的苍凉与细腻,竟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尾音的处理,更是深得余派精髓。余叔岩心中一动,推门而出:“你这腔,练了多久?”
孟小冬见是余叔岩,激动得差点跪下:“师傅,我练了三年,求您收我为徒!”
就这样,孟小冬在余叔岩的悉心教导下,她的艺术造诣突飞猛进,将余派的唱腔技巧与自身嗓音特点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孟派”老生风格。
由于她与梅兰芳搭台演戏,两人渐生情愫,于1927年结婚,就如现在的明星隐婚一样,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对外公布。原因在于梅兰芳已经有了老婆和孩子。
这一年,杜月笙娶了舞女陈帼英为二太太,但由于陈帼英擅妒,与大太太关系不睦,搞得杜月笙不愿回家,没多久就认识了孙佩豪,娶回家做了三太太。
没想到三个太太在家里打成一窝蜂,杜月笙迷恋上的看戏和唱戏,因此认识了姚玉兰与姚玉英姐妹,通过手段将姐妹俩占有。姚玉英不久患病而死,姚玉兰成为杜月笙的四太太。
戏子出生的姚玉兰个性比较温婉,极力缓和与其他姐妹的关系,可是始终遭到孙佩豪与陈帼英的排挤。
1929年的深秋,上海华格臬路的杜公馆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这天是杜月笙的新公馆落成之日,他特意邀请了南北戏曲界的顶尖名角,要办一场轰动上海滩的堂会。名单里,既有梅兰芳这样的旦角泰斗,也有刚在北平成名的“冬皇”孟小冬。

这次邀请,正是姚玉兰极力促成的。
堂会当天,杜公馆内宾客云集,军政要员、商界大亨、青帮头目济济一堂。
杜月笙陪着朋友谈笑风生,可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戏台方向。他早就听说过孟小冬的大名,也听过她的唱片,却从未亲眼见过她登台,心里满是期待。
当戏台上的灯光亮起,孟小冬身着杨延辉的戏服登场时,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她头戴驸马套,身着团龙蟒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哪里像个女子?
随着二胡声响,一句“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缓缓唱出,那嗓音里的苍劲与悲凉,瞬间将众人带入戏中。
杜月笙这一刻已经呆了,他见过无数名角,却从未有人能像孟小冬这样,将老生的风骨与情感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演出结束后,杜月笙特意在公馆内举办了庆功宴,点名要见孟小冬。
当孟小冬卸了妆,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走进宴会厅时,杜月笙亲自起身相迎,语气里满是敬佩:“孟老板的老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两人在角落的桌子旁坐下,原本以为会是尴尬的寒暄,没想到竟聊得格外投机。
杜月笙虽是江湖人士,却对京剧颇有研究,从谭鑫培的唱腔谈到余叔岩的身段,说得头头是道。
孟小冬惊讶不已:“杜先生对京剧的了解,竟比许多票友还要深。”
杜月笙笑着摆手:“只是喜欢罢了,比起孟老板的真功夫,不值一提。”
从那以后,杜月笙成了孟小冬在上海演出的“常客”。无论是黄金大戏院还是天蟾舞台,只要有孟小冬的演出,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永远是空着的,那是杜月笙的专座。
姚玉兰与孟小冬是姐妹,也经常请孟小冬来家中做客。
姚玉兰此举也是有私心的,只因她与杜月笙另外几个太太不睦,所以想找靠山和“联盟”,而孟小冬无疑是她最佳的人选。
一旦杜月笙娶孟小冬为老五,姐妹俩在杜门就有了说话的硬气。
兴许就是这种“不正常”的交往,使孟小冬与梅兰芳的关系走到了尽头,1931年,两人正式分手。
从懵懂的感情到受伤,正经历着人生的低谷。她与梅兰芳的一段感情刚刚结束,不仅受了情伤,还被一些小报恶意诋毁,说她“攀附权贵”。那段时间,她整日闭门不出,连戏都不想唱了。好在姐妹姚玉兰给力,给她送去了呵护。
站在姚玉兰的立场,恨不得孟小冬立刻嫁给杜月笙,但孟小冬却不那么想。
她不愿成为杜月笙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又或许,她还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良人。
此后几年,孟小冬都在北京和天津等地演出,直到1937年五月返回上海。姚玉兰见孟小冬面容憔悴,心疼得不行,将其强行留在身边。
就这样,孟小冬与杜月笙的私下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11月,日军占领上海,杜月笙携带家眷去了香港,临行力邀孟小冬前往,孟小冬没有答应,而是前往了北京。
第二年,在杜月笙的运作下,生活窘迫的孟小冬前往香港,与姚玉兰一起居住了几个月,不久返回北京,并正式拜余叔岩为师。
抗战胜利后,杜月笙返回上海,孟小冬得知,回上海与杜月笙见面。
彼时杜月笙身边其实只有姚玉兰一个太太,大太太沈月英成了整天卧床的痨病鬼,二太太陈帼英与子女住在一起,三太太孙佩豪直接带着子女去了英国。
杜月笙见到孟小冬之后,并没有过多解释他的情况,同是江湖儿女,心知肚明。
孟小冬心里明白,在这个乱世之中,像杜月笙这样的枭雄,身边从不缺女人,但他对自己的情感,却是真挚而深沉的。
她在江湖上漂泊了半辈子,也需要找一个依靠。
1949年4月,眼看解放军渡过长江逼近上海,杜月笙决定再次携家眷前往香港,他向孟小冬提出一起去的请求后,孟小冬没有拒绝。抵达香港后,杜月笙一家住进了坚尼地18号的别墅,孟小冬与他正式同居。
此时的杜月笙,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长期的江湖争斗与过度操劳,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与心脏病,时常卧床不起。孟小冬放下了自己的京剧事业,全身心地照顾杜月笙的饮食起居,成为了他最坚实的依靠。
在香港的日子里,孟小冬每天清晨都会亲自为杜月笙熬制润肺的汤药,晚上则会守在他的床边,为他擦拭身体、按摩穴位。
每当杜月笙哮喘发作时,她都会沉着冷静地为他吸氧、喂药,整夜不合眼地守护在他身边。杜月笙的子女们看到孟小冬对父亲如此悉心照料,都对她极为敬重,尤其是杜维善、杜维嵩等子女,更是亲切地称呼她为“孟妈妈”。
此时的孟小冬,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获得一个正式的名分。
虽然她与杜月笙早已情投意合,且已同居多年,但在传统观念中,她始终只是杜月笙的“红颜知己”,而非正式的妻子。而她与杜月笙的情缘,也是好姐妹姚玉兰一手促成的。
1950年,杜月笙的身体状况愈发糟糕,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便决定满足孟小冬的心愿。在他的安排下,一场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在香港的杜公馆举行。
婚礼当天,杜月笙身着长袍马褂,孟小冬身着红色旗袍,在亲友的见证下,两人正式结为夫妻。这场迟来的婚礼,虽然简单,却圆了孟小冬多年的心愿,也为两人的情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婚后,孟小冬对杜月笙的照顾更加悉心。为了让杜月笙能够心情愉悦,她会在他身体状况稍好时,为他唱上一段他最喜欢的《空城计》。
每当听到孟小冬的唱腔,杜月笙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所有的病痛都烟消云散。在杜月笙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孟小冬的陪伴,成为了他最大的慰藉。
1951年8月16日,杜月笙在香港病逝,享年63岁。杜月笙去世后,孟小冬因某些问题,与好姐妹姚玉兰失和,搬出坚尼地18号,迁居铜锣湾使馆大厦公寓,深居简出。
直到1967年,孟小冬与迁居台湾的姚玉兰通长途电话,在电话中,两姐妹痛哭流涕冰释前嫌,后动身前往台湾与姚玉兰在一起。
1977年5月25日,孟小冬在台北病逝。临终前,她将杜月笙送她的翡翠玉佩紧紧握在手中,身边还放着当年与杜月笙结婚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