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作者 | 毛学峰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南阳府东九十里有巨镇名曰:赊旗店。镇内及周边居民多称其为店街,盖言此镇多店铺多街巷繁盛异常。
店街建镇三百年间,太多官宦士绅、豪商巨富、文人雅士、江湖侠客、草莽英雄在这方天地粉墨登场,留下了诸多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更有无数贩夫走卒、船工驼夫、铁铜木匠及寂寂无名之平民百姓在此繁衍生息,度过平静平凡平淡的一生。
今天的故事就从夏奶讲起。
夏奶不姓夏,因嫁了夏爷,又熬到了这把年岁,故而被木业社一带的小孩们统称为夏奶。至于夏奶的真实名姓,她自己从未主动提起,旁人也没特意问过,所以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夏奶的岁数,她自称是光绪年间的小孩,具体哪一年不清楚,因此岁数也是成谜。记忆中上个世纪80年代第一次见到夏奶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身体尚敏捷但皱纹满脸的老婆婆了。
那时夏奶住在店街木业社门外的一大间窝棚里,窝棚不大,上面苫着厚厚的黄背草,经年累月风刮日晒之后倒也显得几分古朴。虽说是窝棚,但也有着明显的功能划分。
进门便是堂屋,当门摆放着一张黝黑发亮的小方桌,几个断把缺撑的椅子。桌上常年摆放着一副油渍斑斑的纸质牙牌、一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茶壶和几个满是茶垢的带盖瓷杯,这套茶具不是这缺角就是那有豁,有的掉把有的缺尖,唯一的特点就是这些茶壶瓷杯之上遍布暗蓝色的山水纹样、亭台楼阁和成片蝇头般的小字,有认字的孩童说那是唐诗,还能随口念出两句。
夏奶说这是她祖上传下来的青花瓷茶具,早年间从遥远的江西景德镇渡长江逆汉水坐船而来,是瓷器街上瓷器铺里的精品。临近桌子的墙根开了一扇侧门和小窗,墙上挂着一些颇有年代感的木锯、斧头、长锛、各色的刨子、凿子和一些不知名的家什儿,还有一方沉甸甸的墨斗。
这些木匠的工具被夏奶擦拭的一尘不染,堂屋的一角是一个砖头垒泥巴糊的锅台,锅台上前后一大一小两口铁锅。
紧贴锅台是一个破旧的风箱,因为漏风被糊上一层报纸,每到饭时儿,那些报纸随着风箱的推拉也呼塔儿呼塔儿响动起来了。
门窗外是一个小夹道,里面堆放着树枝、柴草、烂纸片和各种瓶瓶罐罐、破扑尘烂套子。这些零碎玩意正是夏奶一日三餐的营生来源。
堂屋往里是一张用桃秫杆扎起来的隔断,上面也糊满了一层层的旧报纸,常年的烟熏火燎让报纸看起来愈发的斑驳。
通过隔断上开的小门进入夏奶睡觉的里间。里间里有两张床,一张窄小且低矮的竹床夏奶自用,上面堆满了各种衣物,一个沉甸甸黑黝黝的小木箱充当了枕头。
另一张宽敞精致还带着顶棚的雕花大床常年空着,上面整齐的叠放着几双被褥,那几双被褥每隔一段就被夏奶拿到大路沟边杨树上晾晒,大红大绿的色彩和描龙画风的图案甚是耀眼,被面摸起来也是光光滑滑的。
夏奶自幼母亲早亡,打小便跟着父亲在木业社干点零工补贴家用。拍闲话时候她讲:祖上也曾阔过,爷爷的爷爷是江南有名的木匠,在盖山陕庙时被重金聘请到了店街。当时的会首给她家先祖置办了房产,从此便在店街安家落户。
山陕庙盖了一百多年,祖辈就常年劳作在殿堂庙宇亭台楼阁间。提起山陕庙夏奶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大戏台粗柱子用的啥木头、大拜殿那些匾额刻了毁毁了刻、春秋楼通身没用一根钉子,她爷干的啥活,她老爷干的啥活,她老老爷又干的啥活,仿佛整个山陕庙都是她看着盖起来的一样。
夏奶成年以后,被说给她父亲的一个徒弟当媳妇,这个徒弟便是夏爷了。夏爷年轻时候应该是个别子,因为夏奶提起他的时候总是说那个别头孙如何如何的。婚后不久夏爷因干活毛糙从架子上掉下来摔伤了腰,就收养了一个儿子算是没有绝户。
夏奶的儿子跟着夏爷学木匠,奈何天资有限,几十岁了还只会做一些粗笨活计,夏奶眼见祖上的手艺面临失传,于是就搬出来独自生活了。先后依靠看孩子、做零工、捡破烂维系生计,倒也乐得清净。
夏奶的儿子虽然愚笨,但极其孝顺。隔三差五来给夏奶送东西,吃穿用度瓜果时蔬一应俱全。夏奶冷言冷语对他也毫不在意,总是讪讪的堆着笑把东西拿到屋里,再掂起扫帚把夏奶的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又缓缓在地上洒上清水压下腾起的尘土。
夏奶年岁渐长时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当做孙女,这个孙女在夏奶从家中搬出时没有顺从夏奶的意思一同搬出,夏奶就耿耿于怀,声言要和孙女断了来往。
其实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那张祖上传下来的老榆树雕花木床和那些花花绿绿的绸缎被褥为孙女准备的嫁妆,所以平日里都舍不得让人碰一下。
记忆中有关夏奶的两件事记得格外清楚,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那是一年夏日午后,大路沟里没有一丝风,连平日里聒噪的雄蝉都躲在硕大的桐树叶里安静的纳凉。往常夏奶早就在她的窝棚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小憩了,而今天却搬个小马扎在太阳地里直戳戳的坐着,不时的扭头南瞧瞧北瞅瞅。有偶尔路过的熟人搭讪也心不在焉嘟囔一句,完全没有了往日高腔大调的模样。
过了不久从北边急匆匆的快步走过来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外地人,边走边大声的喊着:“谁捡着我的包了,一个黑色的牛皮包啊”、“谁捡着我的包了,我的包是押车的时候掉路上的”、“谁捡着我的包了,谁捡着我的包了,包里的钱给您,把介绍信给我都行,不然我回不去四川啊……”喊着喊着哭腔都快出来了。

这时夏奶忽的从马扎上站起来拦住那个人,一字一顿费劲的说你是叫啥啥啥不?
那个人激动的说:“是的,婆婆,您是不是捡到我的包了?”
“你那包里都有啥啊?”
“我的包里有一张介绍信,还有一沓票据,还有一千元钱”
“票是啥样的票,钱又是啥样的钱啊?”
“票是一沓子单据票啊,用个书夹子夹着,钱是一百张大团结啊,不倒张的啊,中午刚从会计那里结算的啊”
“娃啊,以后当心点吧,这一千块钱够买一挂车苞谷了,你可真是马虎得很啊”
后来,听说那个四川人硬要塞给夏奶五百块钱,夏奶怎么都不肯收,四川人使出一身汗,把个老太太也快折腾散架了。夏奶说店街是个讲诚信的地界儿,她不能昧人家东西给先人们丢脸。
再后来那个四川人每次到店街出差的时候都给夏奶捎来很多好吃的,当然这些好吃的东西最终都进入了木业社附近这帮小孩们的口中了。
还有一次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街道上晃晃悠悠走来了一个喝晕的汉子,先是一屁股坐到大路沟里,后又四仰八叉躺到树桩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嘟囔着:“崩蛋花,都是崩蛋花,啥一座春秋楼半截搁到天里头啊,老子跑一二百里先看了唐河的塔又看了南阳的王府山,都见住真东西了,可跑到店街了不见楼了,问恁一个恁说春秋楼烧了,问恁一个又说烧了……”。
赶集的人们都在嘲笑这个人是个二货,围成一圈戳逗他。平时最看不惯酒晕子的夏奶今天一反常态,不仅给那人拽了个躺椅让他睡上去,还沏了一壶浓茶让他醒酒。
邻居们都百思不得其解,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等着看老太太今天唱的哪门子戏。那人酒醒以后,只见夏奶从里间拿出来她睡觉当枕头的小木箱,打开小木箱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樟脑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是一卷厚厚的纸张。
夏奶小心翼翼的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了那个中年汉子观看。随后缓缓的说道:“学生啊,今个你碰巧云到俺门口了,俺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俺们店街真有春秋楼,春秋楼还是俺老祖们盖的,十丈十的高楼用四十八根擎天柱撑起,通身没用一个钉子,你说厉害不厉害?虽说楼是烧了,只要有俺这图在,将来就还能盖起来。”
“你今个喝酒了,俺不给你一般见识,以后可不要说那冤枉人的话了!”
那汉子拿着那张图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又恭恭敬敬的给夏奶鞠了个躬。
心悦诚服的说:“老太太,我今个算是领教了,以后不会再胡呱嗒了。”“这图您收好,俺也学过木匠活,将来店街真要是再盖春秋楼,俺不要工钱来打下手。”
据说后来这箱子图纸也被当成夏奶孙女的嫁妆陪嫁给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小木匠,也算是得到了传承吧。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夏奶也渐渐的老了,步伐日渐蹒跚、手头不再利索,说话也不似往日那样突突突快捷而有力。随着时代的发展,夏奶的窝棚也面临拆迁。
于是在某一个黄昏,夏奶的儿子和孙女还有一群劳力拉着几辆架子车悄悄的把夏奶接走了。
夏奶没有向任何人告别,街坊四邻早已搬走,周遭只剩下满眼残垣断壁,她是整个木业社一带最后搬走的人。
后来,木业社门口的老邻居还不时去看望夏奶,有的说她用上拐了,自己格里格拐到坐到胡同口的青石板上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再后来有人说夏奶卧床了,不过还能吃能睡,天天给她老儿子收拾的站着不是坐着歪。
我偶尔也去看过几次夏奶,她问我的学业,还拿出板箱里的果子让我吃,说她牙快掉完了,嚼不动这些了。其实当年她牙没掉光的时候不也喜欢把这些果子分给门口的小孩们吃嘛!再再后来,我外出上学了,好久没有回家。
暑假的一天,在街上碰到一个当年的老邻居,他说夏奶走了,我说啥时候走的,他说是五月当午早上夏奶的儿子给她用香叶水洗罢脸,然后又喂了她一个鸡蛋、一咕嘟甜蒜和一个粽子,夏奶说她瞌睡了再睡一会,等他儿子炖好鸡子给夏奶盛汤的时候,发现夏奶已经永远的睡着了。
这就是夏奶,一个不知名姓、不知年岁的平常人。她生在店街,长在店街、又老在了店街,见证了店街的繁华与落寞,又见证了店街的落寞与繁华。
百年一梦,一梦百年!
作者简介
毛学峰,社旗县赊店镇人,现供职于社旗县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