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北京郊区农村度过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民生活艰辛,食难果腹,家家有猪圈,户户都养猪。
大人集体劳动之余精心饲养,孩子放学打猪草,辛辛苦苦喂猪一年,也不上膘,通常一百多斤就出栏了。
也难怪,粮食人都吃不饱,何以谈猪。
家家都舍不得杀猪吃肉,而要到镇里生猪收购点去卖。
卖猪的钱,是当年家里最大的一笔收入,能维持全家半年的生计。
卖猪,是件大事。
1972年冬,大雪过后,天气异常寒冷。一大早,父亲把猪绑在独轮车上,叫我跟他一起去卖猪。我当年10岁。
生猪收购,根据猪的肥瘦程度分四等:又肥又大一等,0.61元一斤;不肥不瘦二等,0.58元一斤;瘦猪三等,0.55元一斤;又瘦又小的四等,0.5元一斤,俗称“等外”。
给猪定等级的人,对卖猪的人来说,就是判官,就是天。
我家猪,骨头架子不小,没肉,应该三等,全家人心里都有数。
每天来卖猪的村民有几十个,他们都一早把猪喂的肚子溜圆,也不排队,急着给自家猪号等级、称重,生怕称重前猪拉尿掉份量。
争先恐后,人吼猪嚎,臭气熏天。我是第一次见这阵势。
忽然,见一卖猪老汉狠狠踢自家猪一脚,无奈地说:“节骨眼上,你他妈又拉又尿,够我吃喝三天了!”
原来他家的猪还没称重,拉尿了。
给猪定等级的人,姓曹,高大壮硕,一脸横肉,腰间别个烟袋,手里拿着笔和卡片。
他是拿工资、吃皇粮的,傲慢写在脸上。人们叫他“大老曹”。
父亲自称是个精明人,他神秘地把我叫到一边,从兜里摸出一盒烟交给我说:“一会儿,我把大老曹叫过来,你就说你刚捡到的,我说我也不抽烟,就送给曹大爷抽吧,也许能给咱家猪号个二等。”
我至今记得,烟,春城牌,云南产,三毛八一盒。
只见父亲轻轻地扯了扯大老曹的衣袖,把他叫到一边,我们父子俩如是表演。
只见大老曹白了我们爷俩一眼,猛地把烟甩到老远的雪地上,狠狠踢了我家猪两脚,在他手里的卡片上,用力写个“叁”字。
“你家这猪,瘦的只有骨头,踢得我脚生痛,不给你个等外就不错了。”

说完又忙去了。
完了!父亲手拿卡片,手在发抖,满脸窘迫,半晌无语。我也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大老曹,心想:这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吗?
这句俗语,是语文老师最近教我的。
我刚要撒腿去把烟捡回来,“捡个屁,走!”父亲吼了我一句。
我眼里顿时寝满泪水,委屈极了,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嘲笑我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没人留意这一幕。
看来,父亲今天卖猪带我来是有预谋的。
至今我也没搞明白:大老曹是嫌礼轻啊?还是刚直不阿呢?
回家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快到家了,他对我说:“今天送烟的事,谁也别说,丢人,看来求人不如求己啊。”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是我少见的,很严肃。看来是琢磨一路了。
后来,还是舅舅提议养奶羊,本是给患癌症的母亲喝的,她舍不得喝,让拿去喂猪,卖钱全家受用。
我们兄妹四人,晴耕雨读,晨猪暮羊。猪喝了奶,自然肥大,还被号过一等。
这件行贿“失败”事件对我触动很大。
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但从未对人说过,只是父亲在世时,每每陪他喝酒当笑话谈起,他总是说:丢人。
如今,我年过甲子,读了不少书,听了不少课,经了不少事,唯独当年老父亲的一句:“求人不如求己”,让我记忆犹新。
一是求人难、求己易。勤能补拙,技不压身,凭本事吃饭,活的从容。
二是有尊严、守底线。无功不受禄,不慷公家之慨,不拿不净之财,死的干净。
职场几十年,也曾小有权力,遇到结点,也想过歪道通融,但父亲的那句话和大老曹扔烟那一幕时常出现在脑海。
谁也不是圣人。
送,人家不要咋办?多没面子?
收,给人办不成事咋说?人情咋还?
纠结中,活了大半辈子。
父亲节,又想起父亲带我去卖猪的事,又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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