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河的水,像一匹磨旧了的蓝布,年复一年绕着马河口村流淌。村子南望九鼎茂龙山,西临干沙河——那是乾隆年间漷水改道留下的痕迹,河床里的鹅卵石还记着当年洪水奔涌的声响。就在这三面环水的村子中央,两条大沟夹着的高地河崖上,曾有一座青砖到顶的宅院,院里的杂货铺,是马河口村半个世纪的烟火地标。
杂货铺的主人叫马登存,是马文举的后人。当年马家从微山湖边马游远带着儿子马文举迁来时,只带着一床打满补丁的棉絮,到马登存这辈,这里已繁衍成为一个大村庄,马登存已在河口岸上置下六口房子宽南北几十米的地基和一些农田,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他娶了前大宫村闫家的女儿,那位闫姓女子是出了名的闺秀,识文断字,算盘打得比男人还精。两口子把杂货铺打理得井井有条:东墙挂着粗布、洋布,西货架摆着盐巴、洋火,柜台下的瓦罐里盛着红糖、煤油,墙角堆着镰刀、锄头等农具。村里人不用再绕远路去集镇,谁家缺了针头线脑,孩子馋了糖块,甚至农具坏了要修,往马家杂货铺跑一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那时候的马河口,马、李、王三大姓像拧在一起的麻绳。东头木匠世家做的桌椅板凳,多半要靠马家杂货铺代卖;李姓人家种的棉花,弹成棉絮后也先送到这里寄售。闫掌柜总在柜台后支着个小桌,谁家有纠纷找她评理,她泡上一壶粗茶,三言两语就能把结解开。长工老赵在马家做了十年活,冬天冷了,闫掌柜会给他做双棉鞋;年节时,马登存总会多算他两斗口粮。杂货铺不只是买卖,更像村里的“聚心堂”,日头落了,总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院里抽烟、唠嗑,听马登存讲他年轻时去微山湖见过的大船。
灾祸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长工老赵听说家里人想吃地瓜,便去后院掀地窖。他往窖里泼了桶水通气,刚下去捡了没几个,就一头栽倒在地。马登存见状就要跳下去,被高大的马运魁一把拉住(注:马运魁为我家大爷爷,我爷爷马运兰排行老四)。“掌柜的,你不能送死!”马运魁说着掀开拦井石,又泼了几桶水,让众人用长绠拴住他的腰,缓缓放下去。他把自己和老赵系在一起,上面的人刚拉到半截,绳子“啪”地断了,两人重重摔回窖底。等村里人挖开通道把人抬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
马登存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给了前荆沟村老赵家人五亩地作补偿,自家兄弟马运魁的葬礼也办得格外隆重。可没过多久,一次吃饭时他失手打碎了饭碗,心烦意乱中一脚踩在碎瓷片上,脚底板划了道口子。那时村里人谁没受过这种小伤?他简单包扎了一下,照旧去铺子里忙活。可伤口越肿越大,后来竟发起高烧,浑身抽搐——是破伤风。请来的郎中开了几副药,都没能留住他。三十出头的马登存,就这么走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下年轻的闫掌柜和两个年幼的女儿。她脱下素服,照旧每天打开铺子门板,只是柜台后的身影,比从前单薄了许多。族里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开始动心思,今天说“这地该归长房”,明天又闹着“铺子该由族里代管”。官司一场接一场,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托人打点,实在扛不住了,就卖掉几亩地。一亩、两亩……当年马登存攒下的家业,像被河水冲刷的河岸,一点点缩小。
最难的时候,还是年轻的闫掌柜做事干练泼辣,谁来院里撒野,她就拿起扫帚往外赶。“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就不怕九鼎茂龙山上的神仙看着?”她叉着腰站在院门口骂,总能把人唬住。闫掌柜则守着铺子,对来买东西的人依旧和和气气,记账的本子记得工工整整。有人赊账,她从不催,只说“等有了再给”。

解放的锣鼓敲到马河口村时,闫掌柜的家业已只剩那座宅院和半亩菜园。工作队来划成分,村里人都替她说话:“闫掌柜心善,从没刻薄过谁。”有人不服,说她家曾有长工,该算富农。可老人们都记得,那年饥荒,她开了自家粮仓,给全村人分过地瓜干;木匠家的孩子得了急病,是她拿出银元请的城里大夫。最后工作队拍了板:按贫农算。
西厢房被乡里接管,改成了联合诊所,每天挤满了来看病的村民。东厢房渐渐塌了,露出里面的椽子。闫掌柜把正房收拾出一间,继续开着小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火柴盐巴。院子里的大场成了生产队的晒谷场,冬天时,半个村的老人会凑在院里的庵子里晒太阳,闫掌柜就烧上一锅热水,给大家续茶。有人聊起当年的马家杂货铺,说那时铺子里连洋胰子(肥皂)都有,她就笑着接话:“那时候你小子总偷摸来买糖块,还让我别告诉你娘。”
后来生产队在大门外院场里盖了烟屋,挖了储存地瓜的大屋窖,孩子们常在窖口捉迷藏。闫掌柜的两个女儿长大了,嫁了外村本分人家。她不再开铺子,每天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看着诊所里进进出出的人,听着村民们的说笑声。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来问问她的意见,“闫大娘,您看选哪天好日子?”她总能说出个道道来——那是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见识,早已融进了马河口的日子里。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闫掌柜在睡梦中去了。大队书记说:“闫大娘是好人,得按规矩办葬礼。”送葬那天,马河口村的各个姓氏的明白人都来了人,连诊所的大夫也放下听诊器,跟着队伍往马家林走去。郭河的水依旧流着,只是再也没人记得,那座青砖院里,曾有过一个热闹的杂货铺,曾有个女人,在风雨里守着一方天地,温暖了半个村子的时光。
如今再去马河口,只能从老人们的念叨里,拼凑出杂货铺的模样:青砖墙上爬满牵牛花,柜台后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算盘打得噼啪响,阳光透过窗棂,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光斑里,藏着一个村子的兴衰,也藏着寻常人家里,最韧的那股子劲。
滕州市华夏文化促进会新媒体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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