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文澜
qing lian wen lan
昨夜便开始落的雨,到今晨仍不见停歇的意思。雨脚细密,不紧不慢地敲着窗子,又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窗外的世界洇成一幅湿漉漉的水墨画。我立在窗前,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街道,心里却是一片温热的焦灼——我在等人,等着从远方来的战友。
这雨,倒让我想起边关的雨来。在西北守防的那些年,雨是稀罕物。偶尔一场雨落在大漠戈壁上,沙土贪婪地吮吸的声音,像极了饥渴的旅人痛饮甘泉。可那里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像故乡的秋雨,这般缠绵,这般悠长,仿佛要把整个秋天都泡软了似的。
少小离家,在西北边关守防,算来已是四十多个春秋。中秋节不是在大漠戈壁驻训,就是在雪域高原守防,很少能回故乡和家人过个团圆节。今年能和九十三岁的老母,和家人们一起过中秋,竟只是第二次。母亲老了,在堂屋一边擦家,一边反复摩挲我满是西北风尘的衣裳和硬涩涩的脸颊,仿佛要确认这真是她那个一去多年的儿子回来了。她的手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秋天的树皮,可触到我脸上时,却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一家不圆万家圆”——那首老歌忽然在心头响起。是啊,脚下站稳了,天空晴朗了,我们的心就是圆的。这圆,是千千万万个军人用别离换来的;这圆,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用等待撑起的。中秋节前前后后,我陪着老母亲在院子里看月亮,在炕上吃月饼,十六那天,她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十五可过好啦,因为我儿在呢。”我别过脸去,不敢让她看见我眼里的湿意。
节前的五寨,秋色正浓。乡亲们忙着掏山药蛋,割谷子,捥豆子。成熟的玉米在田里站着,金灿灿的,跃跃欲试地准备归仓。过中秋节的气氛也一浪高过一浪——炉月饼的香气从家家户户飘出来,宰羊的吆喝声,端豆腐的忙碌身影,走街串巷,上山进城,这奔走与忙碌,仅次于过年了。
就在这样丰收而忙碌的时节,我接到了老战友生富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回到了大同,想抽空来五寨看看我们。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样爽朗,带着塞北汉子的豪气。
新疆的岁月里,我们成了战友,又因着“山西”这两个字,在遥远的异乡结下了比兄弟还深的情谊。可命运最初并未让我们相遇——我们真正走进彼此的生命,已是多年之后。
那些年,生富在北疆。从新兵到老兵,从战士到军官,他的每一步都像行走在无垠的雪原上。风雪扑面,步履却从未迟疑,每一个脚印都深嵌在岁月的冻土里,清晰,坚定,承载着一个青年全部的信念与坚持。
而我,在南疆的军营里,书写着另一条轨迹。从侦察兵到汽车兵,从报道员到新闻干事,我的角色在不断流转。若将他的路比作雪原上的坚韧跋涉,我的则更像大漠里的辗转寻路。风沙会模糊来时的脚印,但那份拼搏的汗水,那份在迷茫与坚定间反复咀嚼的成长,却与生富别无二致。
我们像两条各自发源的溪流,在各自的山谷与岩壁间迂回跌宕,浸润着不同颜色的泥土与月光,却最终汇入了同一条名为“战友”的河。原来所有的跋涉,都是为了奔赴这场迟来的交汇;所有青春的汗水,都为了酿造这杯陈年的理解。
后来,我在北疆边防部队,他在南疆人武系统,天各一方,各尽职责,见面的时候反倒少了。可战友的情谊,就像埋在岁月里的老酒,时间越久,越是醇厚。退休后住一个小区,交往勤了,心也近了。谁家有了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战友;谁家做了好吃的,总要分一碗给隔壁的弟兄。这种情谊,是枪林弹雨里淬炼出来的,是风沙冰雪中打磨出来的,比山重,比海深。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密密地织成一张无边的网。生富他们已经在路上。他说,一晚上都激动得没睡踏实,半夜三点就醒了,凌晨五点起床,原计划八点出发,结果七点一过就启程了。听着电话里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我能想象这个老战友此刻的心情——就像当年我们接到重要任务前那样,既紧张又期待。
我和爱人老林在家里筹划着。中午吃什么?走时给他们带什么?老林是个细心的人,从昨晚得知生富他们要来,就开始张罗。她晓得大同人也爱吃五寨的芥菜,特意从地下室取上新买回的菜圪塔,连夜洗、擦、切、调,要亲手腌制一罐特色菜让他们带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想起这许多年来,正是这些军人的妻子们,用她们柔弱的肩膀,撑起了半个军营。她们随我们辗转南北,无怨无悔,就像戈壁滩上的红柳,看似柔弱,却有着最坚韧的生命力。
我们和老王他们虽然同在乌鲁木齐,同住一个小区,平时却因各自忙着带外孙,忙着自己的事,是很少见面。今年过完年,一直想约几家老乡战友聚聚,老是锣齐鼓不齐,这一拖就到今天了。人生就是这样,总以为来日方长,殊不知每一次相聚都是命运的馈赠。
雨打湿了我的头顶,也打湿了我的衣服。站在小区门口,望着雨幕中偶尔驶过的车辆,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二百多公里的路,又是第一次来五寨,这雨天的山路,不知他们走得可还顺利?
正想着,一辆挂着新A—332K9牌照的越野车缓缓驶来。车停稳,生富从驾驶室下来,还是那样精神抖擞,虽然鬓角也已染了霜雪。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西式的拥抱,两双曾经操枪弄炮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像战场归来久别重逢的生生相望。生富啊,你终于来了!
他的爱人小闫也从车上下来,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她手里提着大同的土特产——果然有闻名遐迩的豌豆糊,还有“雪中紫塞”饮品、黄花菜,都是家乡的味道。老林迎上去,两个军人的妻子相拥在一起,仿佛多年的姐妹。
我们这个在晋西北的小家,就成了候鸟归巢的温暖港湾。军人四海为家,可生养我们的故乡,永远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围着那个老榆木茶台,我们共饮一杯茶,共叙别后情。生富说起退休后的生活——抚养小孩,照顾老人,还成了小区业主委员会的志愿者,为老干部们跑前跑后,为住户修修补补。“闲不住啊,”他笑着说,“就像在部队时一样,总得找点事做。”
我懂他。军人退役,褪去的是军装,褪不去的是那份责任与担当。我们就像戈壁滩上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种精神,已经融进了骨血里。
老普洱在壶里翻滚,茶香氤氲。我们喝着,品着,如同昔日同饮的庆功酒、节日酒一样,品味着人生,品尝着甘苦,品读着战友情怀。生富说起在南疆人武部工作时的一件事:那年冬天特别冷,他们去慰问一个边防连队,路上车子陷进雪坑。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他们硬是用手刨,用肩顶,两个多小时才把车子弄出来。到连队时,手指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可看见那些年轻战士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依然昂扬的精神状态,就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我点点头,想起在北疆边防线上那些年轻的面庞。他们大多十八九岁,正是青春年华,却甘愿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守护着祖国的安宁。他们的脸庞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可眼睛却明亮得像戈壁夜空中的星星。
战友之间,没有午宴,只有午饭。我们去了五寨那家有名的“老地方”饭馆,点了一大份猪尾巴烩菜——这是五寨的特色,猪肉、鸡瓜、土豆、粉条、豆腐在铁锅里慢炖,香气扑鼻。又上了油糕、开花大馍馍,老林从家里带的自制小咸菜。不喝酒就不喝,军人的性格岂止在战场?以茶代酒,我们七八个茶杯碰得“嘎嘎”作响,那声音清脆响亮,就像当年我们训练场上铿锵的步伐。
生富决意要返回大同,因为老家还有随行的女儿、外孙,还有约好的同年兵战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笑着说。我懂,这是军人的风格,从不拖泥带水。
顺应生富的日程安排,我们准备进山,走一程晋西北有名的风景区——五寨沟。不是说“南有九寨沟,北有五寨沟”吗?战友来了,怎么也不能错过秋天的美景。
妻弟是森林的管护者,亲自驾车。我们陪着生富和小闫,迎着风雨,向着南山行进。雨中的五寨沟别有一番韵味。山风扑面而来,山雨顺风而下,红的叶,黄的草,绿的树,在淙淙流水的伴奏下,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

“真美啊,”小闫轻声感叹,“就像一幅水墨画。”
生富点点头,目光却望向远方,仿佛穿透雨幕,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我知道,这个从大漠走来的汉子,此刻一定想起了新疆的那些山山水水。虽然那里的景色与这里迥异——那里有巍峨的天山,有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有奔腾的塔里木河——但同样让人魂牵梦萦。
因雨大,我们多在车上,走走停停。近看远望,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淙淙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时而轻柔如絮语,时而激昂如战歌。路旁的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绿的若玉,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记得在新疆时,我们也常在这样的雨天出行。”生富忽然说,“那时我们是去边防巡逻,去哨所瞭望,哪有现在这般惬意。”
是啊,那时的雨,是寒冷,是泥泞,是考验;而今的雨,是诗意,是景致,是享受。同样的雨,因处境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这或许就是人生——年轻时吃的苦,到老了都会变成珍贵的回忆。
不知不觉快两个小时了。生富说:“留下遗憾,下次再来。”我懂他的意思——美景再好,也终须一别。我说这是南山,还有西梁的层层梯田,还有北面的八十里粮川,还有南禅寺、马家寺,还有更多更好的山乡美景和小城故事……这些话,既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五寨的山水,我也没有看够啊。
返程时,我们故意放慢了速度,生怕这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生怕这短暂的相聚,就此打住。雨还在下着,敲在车顶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像一首永无终了的离别曲。
再次回到家中,我们继续“围炉夜话”。生富说起他想在大同置个家的打算。“年纪大了,总想叶落归根。”他说着,眼神里有一种我熟悉的神情——那是对故土的眷恋,对安稳的渴望。
我们这些当兵的人,一生转战南北,四海为家。年轻时以为哪里都是家,到老了才发现,只有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才是真正的归宿。可即便是故乡,也因为长年不在,而变得既熟悉又陌生。我们像候鸟,在南北之间寻觅,在东西之间迁徙,却总也找不到永远的栖息地。
“我也想在大同置个家。”生富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次来访的深意——不仅仅是为了相聚,更是为了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安放晚年的地方。我们都老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扛着钢枪翻山越岭的年轻战士了。我们的脚步慢了,心却更加柔软了。
四点到了,生富看了看手表,问:“能走了吧?”老林说:“早呢!”小闫看看生富,意思是不急。我说五点钟准时出发!这个下午显得特别短暂,仿佛刚坐下,就要告别了。
生富和小闫又逐个房间看看,摸摸这,翻翻那。那神情,不像是在做客,倒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许,他们是在寻找一种可能——在这里安家的可能。军人一生的转战南北、四海为家的现实,让每一个老兵,还有和老兵一起摸爬滚打的另一半,心底都藏着一首“我好想有个家”的歌。这歌或许是带泪的,但泪水的背后,哪那一个军人和哪那一个军人的家庭,不是牺牲和付出呢?
我这个窝,就是我在生我养我的地方的家。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烟火气息,充满了家的温暖。生富说,他也想在大同置个家,或许,也是想要这样的温暖吧。
五点到了吧!生富提醒着。小闫说:“还有八分钟!”多么珍贵的八分钟啊!如果是一次战斗,八分钟就可以决定胜负。可对于相聚的我们来说,八分钟太短,短得来不及说完心中想说的话语,短得来不及看够彼此的面容。
我们一边聊一边走出门外,向高处露天的楼顶走去。生富站在顶层放眼五寨,南面的大窊山,东边的二道河,西面隐隐约约、一浪一浪的梯田,北边雨雾萦绕的高楼下如海潮翻卷的田野,脚下身披绿黄相间叶子的树林掩映的城市,尽收眼底。作为军人出身的老王,多么像参加完一次演习摆开的战斗后,搬师回营,站在一个高处歇脚的样子。他不由地在说:“故乡真好,五寨真美……”
雨小了,成了毛毛细雨,轻柔地飘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油画。近处的树叶上挂满了水珠,晶莹剔透,偶尔有水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看,”生富指着远方,“那里的梯田,多像我们当年在新疆修的防御工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层层的梯田在雨雾中蜿蜒,确实像极了战地工事。这就是军人的视角吧——无论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军旅生涯。那段岁月,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八分钟到了,其实早已是几个八分钟了。相逢短暂,别后绵长。老战友就要踏上归途,返回大同了。
老林把她腌制的芥菜装好,还有从新疆带回来的老酒、馕饼,大包小包地塞进他们的车里。“路上小心,”她叮嘱着,“到了来个电话。”
小闫握着老林的手:“你们一定要来大同看看啊。”
两个女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这些军人的妻子,比我们更懂得离别的滋味。
雨,继续下着。下午五点半,生富驾车拉着爱人,带着微笑带着深情出发了。我和爱人老林,站在雨中,站在被雨水打湿的小区院子里,目送着他们远去。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转入大街,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我的目光却依然追随着,仿佛能穿透这重重的雨帘,看见那辆载着战友的车子在山路上蜿蜒前行。
雨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老林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我们就这样站着,瞭着,直至把新A—322K9的车子看成一个黑白混合的圆点,直至那圆点也消失在苍茫的雨色中……
回到屋里,茶尚温,人已远。老榆木茶台上,还放着生富用过的茶杯,杯沿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气息。我端起茶杯,轻轻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老战友的温度。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秋雨绵绵,绵绵如诉,诉说着战友之情,诉说着故乡之恋,诉说着那些逝去的青春岁月,也诉说着我们对安稳晚年的渴望。
生富发来短信:“已上高速,一切安好。今日一聚,恍如昨日。战友之情,山高水长。”我回复:“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放下手机,我望向窗外。雨中的五寨,安静而美丽。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见证了我们的离别与重逢,也必将见证我们最终的归来。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故乡,永远是我们这些老兵最后的阵地。
秋雨还在下着,绵绵不绝,如同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如同战友之间那份永不褪色的情谊。
2025年10月09日于故乡山西五寨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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