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共4200余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落在山上的月亮

作者‖杨进荣

书本上读到的东西,要么深奥,要么肤浅。要么失真,要么偏袒。比如那篇著名的游记《雁荡山》灌输在多少代中学生的脑海中:“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因文向往,近距离接触了一次,“奇秀”两字,好似根本不存在,不但让我的游兴锐减,更使我对郦道元的崇拜大打了折扣,当时的郁闷顷刻占满心房。直当看到陈抟老祖刻在石崖上的那四个大字:“天根月窟”与当地村民用石片垒集起的“眉毛”样的梯田,压种的铁皮石斛时,才减少了一点我对游雁荡山的遗憾。他的字于矫健灵动之中,参以锥辣之趣,结体奇险,势态崚嶒,虽然很少有牵带萦回,却能承上启下,笔断意连,可谓崖刻中之稀有珍品。道性十足的字和词,通过它,陈抟不同常人的性格,鲜活在我的面前。也知道了我们是怎么被人为炒作的铁皮石斛“坑”的那幺不知不觉,理所当然。

身临其境,浅尝酌至,才是知貌知味的应验方法。否则,耳朵和眼睛有时也会欺骗认知。

走了很多地方后,我更关注身边的山水人文,它们是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愁,特殊时代,贫穷的年月,它一直没有死,囿于我的心口,如老榆古杏身上的那一处结疤。年龄越大,越能看出结疤处郁存的不同凡响。顿悟和涅槃,天生有禀赋的人极少,后天感悟得道的人才多。

今日,因了朋友的邀请,跨越两省四县(甘肃、宁夏。靖远、会宁、西吉、海原),在西吉县北、海原县南,相逢周边最大最高的山——月亮山。

月亮山群峰平均海拔在两干五百米,主峰海拔两千六百米以上,因山颠形似月亮而得名。

之所以写叙月亮山,是因为月亮山周边百公里内,有很多文化元素和人文故事。它们不仅存在于传说中,还残留在现实的自然环境里。观山忆旧,有曲径通幽,穿越古今的沉醉;临水涉河,有远离尘嚣,澄心觉明的清净。

海原、西吉、会宁都旱了,一路逢到的老年人,都说这场旱灾不亚于民国十八年,那年也是蛇年。

翻越会宁与海原之交的刘家寨子乡斜沟村黑窑洞社,就到了海原县的宋家堡子村。两省两县的交汇处,有两件事,这么崇繁的群山都没能压住我的记忆,一旦对撞上,便能勾起我不尽的思索一一

黑窑洞社在历史上,属于山大沟深,相对封闭的一个小山村。只因一件事情,让它在国内曾经名噪一时:鼠疫。1962年,会宁县刘家寨子乡黑窑洞社爆发了解放后我国最严重的一次肺鼠疫,发病30人,死亡15人。自此,刘家寨子有了一个不属于当地管辖的机构——601站。各社也派民工,前去601站上班,即到附近山上和田地中去捉鼠灭鼠。那时,因小,感觉这个单位很神秘。那时,因灭鼠活松轻,大多人都很羡慕。现在这个单位还在,只不过规模比先前小了不少。

宋家堡子,顾名思义是宋家人的堡子,清代至民国,能筑起堡子的人,若非名门望族,就是当地富户。为防匪患,筑堡购枪雇人,把守财产和家人安全。残堡依稀可辨,但已经物是人非。这里现在是回民村。原户宋家在民族矛盾难以调和的状况下,迁徙到了刘家寨子乡的庙湾社。庙湾至今还有宋家后裔在那里耕作生活。

时间会淡化很多伤痛,包括那场五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至今谈起还心有余悸的鼠疫和解放前宋氏后人逼迫无奈的搬迁。

现在还有很多人仍然生活在沿途干旱缺雨的深沟大涧里。远古这些地方也许是谋生偷安的好去处。少有土地的争执,也没抓兵役壮丁的忧愁。匪患是民国后期的事情。

我走访了在这里生存的几位老人,他们大多来自秦安、通渭、定西。为吃饱饭而来,因为这百公里内外,先前地多人少,雨水合节,特别是经历那场史无前例的西海固环球大地震后,原住民十户九绝,致使大量土地荒芜。圈占无主的土地,为一部分后来“发洪财”的人提供了机遇,使他们很快变成了这些土地上的新主人。新主要发展,需要很多劳力,最好的办法,是把原籍地的乡党六亲,以种地为名,邀至现地,定居入籍。

我曾三次到过海原大地震的震中和那个硕大的堰塞湖。翻阅过很多记录当时地震情况的史料,在省图书馆,也看到过外国人震后到现场拍摄的图片。一个字:残!地广人稀,死人二十多万。好多家庭的成员,不是被物击死亡,而是被靠山挖住的土窑洞,因山走滑坡,活活闷死!他们在其中呼爹换娘的场面,牛叫马嘶羊咩咩的场景,数日不绝于耳。在百岁以上老人的记忆里,一经谈起,都是眼泪。

“震时约历六分,地如船簸,人不能立,震动之方向,似自西北而来,往东南方去,有声如雷。土石山均有崩塌及移动,尤以土山崩溃为多。”

——《民国九年十二月甘肃地震报告》

“清江驿以东,山崩土裂,村庄压没,数十里内,人烟断绝,鸡犬绝迹。”

落在山上的月亮 || 作者 杨进荣

——《中国民报》

“无衣、无食、无住,流离惨状,目不忍闻;苦人多依火炕取暖,衣被素薄,一日失所,复值严寒大风,忍冻忍饥,瑟瑟露宿,匍匐扶伤,哭声遍野,不特饿殍,亦将强比僵毙,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

——《陕甘地震记略》

夏天的堰塞湖有了很多的游人。农家乐的生意很红火。一潭碧蓝的湖水,被群山抱在怀中,着实让人惊异。我顺便问了湖边玩的好几对年轻人,十有八九,只知道这个湖是地震形成的,其余都不知晓。

我在湖边驻足很久,西海固地处我国地理学的地震带上。海原大地震发生已经百年了,我们无力控制地震,也没法提前精准预测,但了解地震、知道防震,是关键时刻解己救人的良方。年轻人的轻描淡写,让我忧心忡忡。假若那样的天灾有一天重新来临,你该如何自救救他?

一对年轻人,女的骑在男的脖子上把结缘红绳往那棵震后所留残柳的枯枝上拴。被我呵止了。他们满脸的不高兴。看那样子,佩戴眼镜,文质彬彬,但他们没想,一百多岁的老树,是那场地震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能在毁灭中患生的生命,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周身都有佛的护持,主的恩施,延续它,是地震文化,在风平浪静年月,给活人提供的一部好教材。留住它,是地震文化,留给后世人的一口警钟:不忘灾难,防灾减灾。

如果说堰塞湖是那群无故死难者死不冥目汇集的悲伤泪水,那么震柳则是屹立震区,为逝者终年祈祷的先智先哲。老身不倒,伤肢撑身,昼夜为亡者念锁超度。

月亮山牧场,是海原、西吉两县的天然牧场。草丰水足,羊肥马健。这个马场至今还有马匹,不过规制大不如前。它的状况有点如甘肃山丹军马场的境况。

不过,牧场草原的马,曾在传统农业时代发挥过重要作用,记得我们队,曾在此处购卖过一匹枣红色公马驹,野性难改,训化了好长时间。训服后,把它豁在牲口群里去山上放牧,那种列鬃扬尾,奋蹄嘶鸣的英姿,还是有点不同寻常。

西东四十多公里长,北南二十多公里宽的月亮山,让在它外围的山川含羞而逊色。无边的绿与广阔的黄,颜色上的强烈反差,衬托的月亮山如江南淑女,青纱漫缈,外围山干瘪秃露似掉了牙的鳏夫,草树皆无。细观漫看,倒给人一种不太正常的错感误受。月日同普,娘生九种,差别咋就如此之大?造物主真是一个大玩家:它能让你“珠光宝气”,也可以使你“一贫如洗”。

月亮山的水两岔流出,各不寻常,其中的一条是葫芦河的发源地(南麓胡家垴)。水趁地,地接气,这恐怕是葫芦河流至静宁、秦安摧生当地脉气超胜,人才辈出,地学之说满天飞的若有之因。

月亮山、南华山、六盘山,一脉分承,有多处仰韶文化早、中、晚期人类活动的遗迹,出土了大量的珍贵文物!说明自有人类,他们就在月亮山周边开始繁衍生息。浅甜的地下水,是生养人的关键要素。

盛夏的月亮山,峰耸翠绿,各色杂草,掩隐丑石裸土,混杂林木,碧绿生动。有寺有庙,有石刻岩画。缓坡径道,直上云霄。去静宁公路绕穿山间。康养天堂,避暑胜地。

我趁车观看了月亮山山名来历的奇景。月亮山山头上有一个天然的大石拱,两面贯通,远看酷似天上明月高挂。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此洞形状也在不断变化。朋友把车沿车道空开到山顶,硬让我坐一会儿车赏月山,随山势上升,石拱的形状会从弯弯的上弦月,逐渐变成半月、圆月,继而又变成下弦月,十分奇妙。

月亮山西南麓,有建于北宋时期的一处城池,它叫白城子。随经风雨侵蚀,但依然处变不惊,落寞地定格在盘山公路旁。多少车辆与它擦身而过,风驰电掣,奔波的人没有几个人停车下来观看它的今身,遥想它的过往。

我斜趟在一块凸地上,草原嫩草和野花的清香扑鼻而来,马粪羊便,不再是臭气熏天的多余,而是草原永远鲜活的有机补给。云在头顶自由飞翔,鸟在身傍无我地起落觅食。

我坐在峰顶的一块大石头上,南看,西吉县城尽收眼底。云烟相混,在县城的上空飘浮成丝状的棉絮,整座县城温暖安祥。

我靠在侧峰的一株松树上,北望,海原县的南华山逶迤而来。它好似回族结婚不久的一位女同胞,翡翠绿的盖头托在半腰,朦胧而美丽。

我站在观景台上,万峰相连,众壑归河。流云赴地,四围垂象。回想陈抟老祖那副现嵌于龙门石窟壁上的对联,当年的他,以傲纵天下的雄心,在接纳与远离中游弋了半生,最终选择了潜心悟道,留下了昏睡“八百年”的神话传说。我也登峰,但没有他的才情志向,空览烟波浩渺,白观宜人风景,活的累困力尽,耗费了大半生光阴,悔亏不及,自叹弗如!啥叫凡夫俗子,此刻感受才最明白。

我与一位修道者聊天,告辞后有诸多感概:陶渊明弃五斗米,非为标榜清高,实乃寻得了真我;范蠡三散千金,非图后世虚名,不过顺遂了本心。今人常惑于”和光同尘”真义,或误作藏锋守拙,或曲解为随波逐流。殊不知此中真意,恰似春雨润物:既入江湖便作江湖水,既登高山便化山间云。读了一些古人故事,能背诵几段《道德经》,轻浮地侃谈世间万物,焉能知道中道非常道之深意?遣憾呀,我认识了一位不认识的道人!

回到山下的小村农舍,温柔的气候,让我神清气爽;主人为我们准备了丰盛可口的饭菜,使我食欲大开。草膘肉肥而不腻,野菜森林菇味纯正宗。

我慕他们桃花园式生活的恬静,他羡我们处居闹市人上学就医的诸多方便。烦透了城市生活的人想回农村去,苦寂怕了的在偏僻农村生活的人想到城里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恰当好处,世间哪有,又有多少呢?我问自己。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民营企业家。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故乡在塬上》《行者苦吟》和中短篇小说集《工友》、诗集《星云涯罗》等。


大家都在看
这个秘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