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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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可能会涉及一些比较晦涩的内容,所以把针对目前网络上讨论度比较大的争议内容先拎到开头——
“封面新闻”相关报道视频截图
①服饰面料语境下的“罗”,默认就是丝织物。但这不等于化纤罗就不能被称作“罗”,只是这种与消费者一般认知产生偏差的说法需要加以备注说明,否则这样有下靠上嫌疑的说法很容易导致消费者心理预期管理失控(现在明显是心理预期问题,但某些帖子写成“化纤罗被开除罗籍”,感觉有种竖假靶子澄清的感觉,好熟悉的粉味)。
②“罗”的解释和用法里不包含“织法”,“罗”与“织法”组词也会产生歧义。“织法”大概是某明星的自造词,猜想她想说的是“绞经/纱罗组织”或实现“绞经/纱罗组织”的方法,但即便有很大的关联性依然不可视作等同,如某个菜的烹饪方式是较特别的,可菜名依然是菜名,菜名还是不能等同于这种特别的烹饪方式(这段内容不强迫所有脑袋能够理解)。
忽然网上就出现了很多类似将“绫罗绸缎”都归类为织法的错误发言。
(“绫罗绸缎”之前都已经有过专门文章介绍,链接:《【绫】 绫罗绸缎系列》《【罗】 绫罗绸缎系列》《【绸】 绫罗绸缎系列》《【缎】 绫罗绸缎系列》)
纱罗组织示意图,《织物组织与纹织学》
特征是纬线平行排列,经线相互纽绞地与纬线交织
补充说明一下“绞经”:
一般机织物是经线与纬线都分别平行排列、彼此垂直(左图),而“绞经”织物的经线会分为地经和绞经相互绞转、并与纬线交织(右图)
除了这些我更想说的是媒体没有写在标题里、网友似乎也默认了的内容,也是促使我写这篇的原因。因为某明星还说了——
“封面新闻”相关报道视频截图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讨厌,做生意翻车了、被人指出问题了就把文化大旗搬出来,尤以“中国起源说”“文化危机说”居多(不针对某明星,说的是所有人)。而且,是不是都搬出经验、搬出瘾头来了?犹记得有好几次装扮特别日本风格被网友质疑了也是这个打法,亏得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儿了,那会儿网友在服饰上还挺吃这套说法的,影视古装也是可劲往那个方面用力。
“中国起源说”在人设打造上可能是简便的,但在科学论证上是非常难的,不仅要拿出足够多足够早的考古证据,还需要解决吃这套说辞的脑袋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人类的脑袋是差不多的,社会历史的进程发展也有趋同性,不同地区的人完全有可能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发展出相似的事物,那就顶多是“最早说”而难以成为“起源说”(这段内容还是不强迫所有脑袋能够理解)。
放到眼前某明星的发言情况上,可作三重说明——
1、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罗织物大约距今五千五百年,算是非常古老了,但没有学者提过工艺源头在中国的说法(文章后面我会举例一个学者拍过板的中国起源织物组织)。
草鞋山出土的葛织品,距今约六千年
并非丝织品,且为绞纬织物,应为“骨针穿引织成”
青台山出土的罗织物,距今约五千五百年
目前我国发现最早的罗织物实物,固定绞组二经绞织物
2、我国古代纱罗织物非常复杂,类型多样,工艺大多已经失传,除了一些特别做了工艺仿织的产品,市面上的都是现代织机做出来的,从这点上来说这些产品怎么卖都跟传统、古代之类的“文化大旗”关系不大了。
罗机子,出自《梓人遗制》,是目前唯一的直接文献
不同方法的纱罗织造系统
某明星还提到“国外有很多大品牌也都在做’罗’的现代化工艺尝试”(哇,中国起源+外国焦虑+融入现代,这商业话术搭配稳固得我都产生视觉疲劳了),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现代织机里的纱罗系统外国一百年前就申请专利了,再往前溜溜都不能算“现代化”,要算“近代化”了。
也有留意到扬子晚报的视频号里出现了赵丰的回应,但视频里背景音是某明星发言,没有给出赵丰回应的上下文,截图即是全部了。
“扬子晚报”相关报道视频截图
赵丰在1986年就发表过一篇《古代纱罗织物及其对现行组织学的启示》,讨论的就是现行织物学中纱罗组织定义范畴无法囊括历史上不同种类的纱罗组织,建议扩充该子系统。
赵丰《古代纱罗织物及其对现行组织学的启示》
有无固定绞组罗织物的区别

仅以所谓“二经绞”为例,就至少可分有固定绞组的顺绞(左)和对称绞(中),以及无固定绞组(右)等多种,工艺上当然也有所区别。
从扬子晚报视频号里这段仅有的信息看,赵丰的表述可能是顺着记者提供某明星的发言习惯或带有略语的,所言的“罗确实是一种织法”所指的应该是纱罗组织是需要特殊综框“绞综”实现的“织法”,但绞综也有不同种、纱罗织造系统也有多种,链式罗更是复杂,目前仅有推测性复原,所以严谨说来表述为“类”比“种”更恰当些。
金属绞综与线制绞综,《中国古今蚕桑丝绸技艺精华》
链式罗上机工艺图,《中国古今蚕桑丝绸技艺精华》
他的表述角度也明显从传统罗织物角度出发进行解释的,即那代学者研究传统/古代织物的结构方法和生产工艺的“古为今用”思路,“加入别的材料”是最常见的一种“古为今用”。
3、非丝织造的纱罗织物在现代并不罕见,八九十年代实现商品化就有涤棉纱罗、涤纶纱罗、锦纶纱罗等,这些都可算是化纤纱罗。也就说,这“加入别的材料”的罗很早就有人做了,且做出了规模、做到了出口、还拿到了奖项。
常州色织厂“生产的色织涤棉纱罗曾获国家银质奖”,《中国重要出口商品及生产企业大辞典》1989年出版
陕西省宝鸡市棉纺织厂“生产的涤棉半线纱罗,曾获1984年陕西省较好花样奖,1986年陕西省优秀新产品奖”,《中国工业产品大辞典》1988年出版
相关新闻的评论区里总是不乏某品牌卖得更贵、绫罗绸缎里罗本来就更贵、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推广罗的等言论,本质上也是用孤陋寡闻换自大自负。别说早期的商品化纤/混纺纱罗很多就是用于出口的(赚的那是外国人的钱),即便是汉服采购和定织真丝纱罗、手工纱罗也已经很多年了,即便是举大旗这举得也不新鲜,反而像是奔着果子来的。
暗花纱(左,2015年)、杭罗(右,2013年)传统服饰
手工妆花纱,2018年
某明星售卖的化纤横罗(商品页没细节图,整体商品图打光又比较平,不看文字根本看不出是“横罗”啊),更为常见,日本和服里就大量使用化纤“絽”,是很成熟的面料。2018年我在某宝买过一件二手的,购入价是239售价+10邮费(还没完全包邮的年代)
日本化纤絽和服,二手购入
某明星店铺100%聚酯纤维横罗(左图,2025年),J家杭罗(右图,2013年)……12年的差距,还是倒过来的
不过每到这个环节总有保留节目上演,就是跳出个把“路人”说自己就是因为某明星才知道了某知识(一般也就知道个名词),借以说明这个明星的文化传播作用。对此我只能说,如果属于与自身工作生活相关或文史常识类知识,那就是这个明星的受众层次太低、发言的“路人”太过无知,还非得把这个破锅底不知羞地展示到人前来;如果不属于以上情况,没听过很正常,这个明星也就是蹦了一个你没听过的词而已,自己也不见得多了解。
但很多时候没听过不等于没接触过,我再举一个“极端”例子,装修刮腻子时往墙上挂会用到的网格布不少也是绞经织物,材料一般是玻璃纤维。
网格布及其织机
按照某明星的逻辑这也能算“绫罗绸缎”的一员吧,装修公司是不是也得举举“文化大旗”,毕竟——
我也想问问,“特别定制”要怎么界定?“化纤”本来就是人造物,无法天生天养,怎么不算“定制”呢?我即便去拼夕夕买一个5毛钱包邮的塑料垫片,也都是需要专门的设备与模具,怎么不算“特别定制”呢?作为一个“老实人”,我只能接受研发出来的功能性面料或什么“配方”独特的高分子材料用这个来定义。
网格布还用途广泛呢,又算不算——
但也有一种学者们下了结论起源于中国的织物组织,符合某明星的发言——
就是缎纹组织。
如果单说“缎”,一般也是默认为丝织品,混纺或其他材料的常称作“xx色丁”(以前叫得多些,现在网购命名也有下靠上的问题,都混淆统称“缎”),色丁是satin的音译,一般认为这个词和拉丁语系中的“缎”都是古泉州名“刺桐”衍化而来。那大家觉得,“国外有很多大品牌”做缎的多不多?“知道这种工艺的源头在中国”的网友又多不多呢?它和我们的现代生活融合得好不好呢?……问题来了,为什么“缎”或者说“色丁”鲜少成为这些明星店铺在附上的“文化符号”选择呢?
这就又就跟前天发的那篇《文化的幻影:“博物馆”和“博物院”究竟哪个更高?从湘博又㕛叒改名说起……》一样,“缎”出现得较晚但发展比较蓬勃,以“缎”来命名的纺织品商品很常见,正是因为太熟悉反而让一部分人生出老气、陈旧的土味印象。这还真不是我瞎编的,而是过往经历过。因为传统服饰爱好者们当年像采购和定织真丝纱罗、手工纱罗一样定织过各种“缎”,在一些汉服商家和拥趸的口中却是农村被面。
定织闪缎,在不同角度下会有轻微变色效果,2019年
万字缠枝莲生丝提花缎,2013年
而“罗”的兴盛期相对靠前,进入明清后品种反而有所减少,复杂工艺失传,且不少称作“纱”而不称“罗”,这就导致纺织品商品里以“罗”命名的几乎没有,这个词再度进入营销视野也就有“陌生化”的效果了。对于部分消费者来说,打上“罗”的标签能带给他们更宏大更高级的文化叙述体验。
中国古代纱罗织物历史演变示意,《中国古代纱罗织物品种体系及演变规律》
“文化”是否真的伟大,反而不是真正被考虑的部分,就像这场纷争大家讨论“罗”是否化纤其实是在讨论商品的性价比、明星店铺营销话语的真实度。而另一些“文化”相关的发言内容,“罗”是否真的是中国起源、现代纱罗织造工艺是否需要被拯救、传统纱罗织造是否真的被保护传承,只有能被扯出来做“大旗”的那部分才会以撇下史实和现实的形式被留意和使用。
最后,我有一个疑惑,为何明星开汉服店就被要求以各种文化的理由给予宽容,但是开火锅店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呢?是火锅不起源中国,还是火锅没到外国?从文化大旗角度来说,我认为最值得被支持的明星应该是李亚鹏,毕竟他有8亿的太湖石和6吨的沱茶,还有3年研发的酱香型白酒,他是我听过最真金白银往下砸的明星了……
本文完
作者 | 春梅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