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的色彩语言历经数千年发展,从战国墓室壁画的神秘象征,到敦煌壁画的辉煌绚烂,最终在宋代花鸟画中实现设色技艺与审美精神的双重升华,成为中国传统绘画色彩体系的集大成者。本文以色彩语言为研究主线,系统梳理自战国至宋代中国绘画用色的演变轨迹,揭示其背后的文化观念、技术条件与审美取向的互动机制。

研究指出,战国墓室壁画以朱、黑为主,体现“阴阳五行”的宇宙观;敦煌壁画融合西域与中原风格,形成浓丽斑斓的宗教视觉体系;而宋代花鸟画则在“格物致知”思想影响下,发展出“随类赋彩、精微写实”的设色范式。通过对宋代院体花鸟画代表作品的分析,本文论证其色彩运用不仅追求视觉真实,更蕴含“以形写神”“色以载道”的哲学意涵。宋代花鸟画的设色成就,标志着中国绘画色彩语言从象征性、装饰性向写实性、抒情性的重要转型,为后世工笔画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与实践基础,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关键词: 中国绘画;色彩语言;设色;宋代花鸟画;工笔画;文化演进

一、引言:色彩作为中国绘画的叙事维度

色彩,不仅是视觉感知的物理现象,更是文化编码的重要符号。在中国绘画发展史上,色彩始终扮演着塑造形象、传达意义、构建秩序的关键角色。从先秦时期的“五色”观念到宋代“随类赋彩”的设色原则,中国绘画的色彩语言经历了由象征到写实、由宗教到人文的深刻转型。这一过程不仅反映了绘画技艺的积累,更折射出哲学思想、社会结构与审美理想的变迁。

本文聚焦于中国绘画色彩语言的演进脉络,以战国墓室壁画、敦煌壁画与宋代花鸟画为三个关键节点,探讨色彩如何在不同时代承担不同的文化功能。其中,宋代花鸟画以其高度成熟的设色体系与精工细作的审美品格,成为中国传统工笔画色彩运用的巅峰。本文旨在揭示宋代花鸟画设色技艺的历史渊源、技术特征与文化内涵,论证其在中国绘画色彩史上的典范地位。

二、源流初现:战国墓室壁画的色彩象征体系

中国绘画的色彩传统可追溯至先秦。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前221年)的墓室壁画,如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帛画》《人物御龙帛画》,是现存最早的独立绘画作品之一。其色彩以朱砂(红)、墨(黑)、白垩(白)为主,辅以青、黄,构成“五色”体系的基本框架。

《周礼·考工记》载:“画缋之事,杂五色。”郑玄注:“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可见,五色不仅指色彩本身,更对应方位、季节、五行与宇宙秩序。在楚墓帛画中,朱红色象征生命与阳气,常用于描绘人物衣饰与龙凤图腾;黑色象征幽冥与阴界,用于勾勒轮廓与背景;白色则象征洁净与升仙。这种用色并非出于写实,而是基于“天人感应”的宇宙观,服务于丧葬礼仪与灵魂引导功能。

此外,战国绘画已初步形成“勾线填色”的基本技法:先以墨线勾勒形象,再平涂矿物颜料。这种“线—色”分离的模式,奠定了中国工笔画的基本语言结构,为后世设色传统提供了技术原型。

三、融合与辉煌:敦煌壁画的色彩谱系与宗教表达

魏晋至唐宋时期,敦煌壁画成为中国绘画色彩语言发展的另一高峰。莫高窟现存壁画4.5万余平方米,跨越十个朝代,其色彩体系融合了中原汉文化、西域佛教艺术与中亚装饰风格,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与表现力。

敦煌壁画的用色以矿物颜料为主,如青金石(蓝)、孔雀石(绿)、朱砂(红)、雌黄(黄)、铅白等,色彩浓烈、耐久性强。北朝壁画受印度波斯影响,多用土红石绿,色调沉郁;唐代则达到色彩运用的顶峰,如第220窟《维摩诘经变》中,菩萨衣饰金碧辉煌,背景山水青绿相间,形成“金碧辉煌”的视觉效果。

在设色理念上,敦煌壁画强调象征性与装饰性。佛像面部常施“肉色”(由铅白、朱砂、赭石调和),手足涂金,象征神圣与光明;背光、头光则用同心圆式渐变色彩,营造超凡氛围。同时,壁画大量使用对称、重复、对比等装饰手法,如“忍冬纹”“莲花纹”的连续设色,强化宗教仪式的庄严感。

值得注意的是,敦煌壁画也体现出一定的写实倾向。如盛唐时期的人物肌肤渲染,已采用“凹凸法”(即明暗晕染),通过色彩浓淡表现体积感,显示出对自然光影的初步观察。这种“象征—写实”并存的色彩语言,为宋代花鸟画的设色精细化提供了技术积累与视觉经验。

四、巅峰之境:宋代花鸟画的设色范式与审美转型

宋代(960–1279)是中国绘画史上的“文艺复兴”时代,花鸟画尤以设色精工、格物写实著称,达到传统工笔画的巅峰。这一成就的取得,既得益于前代色彩传统的积淀,也源于宋代特有的思想文化环境。

(一)思想基础:“格物致知”与色彩的真实性追求

北宋理学强调“格物致知”,主张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观察以通达天理。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绘画创作。沈括梦溪笔谈》载:“诸黄写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此处“写生”非仅指描绘活物,更强调对物象色彩、形态、生态的精确把握。

论中国绘画色彩语言的演进与宋代花鸟画的设色典范

宋代画家常对花卉禽鸟进行长期观察,力求色彩还原。如赵昌“每晨朝露下时,绕栏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其作品色彩清新自然,被誉为“写生逼真”。

(二)技术体系:工笔设色的程式化建构

宋代院体花鸟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设色流程与技法体系:

勾勒:以极细墨线或赭线勾出轮廓,称“铁线描”或“游丝描”,线条均匀有力,为设色提供精确边界。

分染:用淡色由深到浅层层晕染,表现物象的明暗与体积。如画花瓣,先从基部染深红,渐至尖端变淡。

罩染:在分染基础上整体平涂一层透明色,统一色调。如《芙蓉锦鸡图》中芙蓉花罩以淡粉,使色彩柔和统一。

提染与点苔:最后用浓色或白粉提亮高光,增强立体感。

代表作品如宋徽宗赵佶腊梅山禽图》,腊梅花以白粉晕染,花心点以藤黄,质感透明;山禽羽毛以墨线勾勒,再以赭石、花青分染,层次分明。全画设色清雅,毫无俗艳之气,体现“形神兼备”的审美理想。

(三)审美品格:从“富丽”到“雅正”的价值转向

与唐代“金碧山水”或敦煌壁画的浓丽风格不同,宋代花鸟画追求“淡雅古拙”的文人趣味。宋徽宗倡导“清淡野逸”,反对“彩绘华丽,笔无气骨”。这一审美取向使设色不再服务于装饰或炫技,而是成为表达自然之理与士人情怀的媒介。

林椿果熟来禽图》,果皮以赭石、胭脂层层点染,表现出成熟果实的光泽与质感;叶片则用花青、汁绿分正反面设色,真实再现植物生态。画面虽无题诗,但色彩本身已传达出“秋实累累”的生命喜悦。

五、历史意义:宋代设色传统的承启价值

宋代花鸟画的设色成就,不仅代表了工笔画技艺的成熟,更确立了中国绘画色彩语言的新范式。其“随类赋彩、精微写实”的原则,被元代钱选、明代吕纪清代恽寿平等继承发展。即便在文人水墨画兴起后,工笔设色仍作为重要传统延续不衰。

更重要的是,宋代将色彩从宗教象征与宫廷装饰中解放出来,赋予其独立的审美价值与认知功能。色彩不再只是“形”的附属,而是“神”与“意”的载体。这一转型,标志着中国绘画进入一个更加自觉、理性的艺术阶段。

六、结论

从战国墓室壁画的朱黑象征,到敦煌壁画的辉煌绚烂,再到宋代花鸟画的精工雅致,中国绘画的色彩语言走过了一条由神秘到世俗、由象征到写实、由装饰到抒情的演进之路。宋代花鸟画作为这一历程的高峰,不仅集前代之大成,更以“格物”精神重塑设色理念,建立起系统化的工笔设色体系。其成就不仅在于技艺的精湛,更在于将色彩提升为一种文化表达方式,使之成为中国美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页。在当代艺术语境下,重新审视宋代设色传统,对于传承民族艺术基因、探索本土视觉语言仍具深远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