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海波格物艺术馆编辑

  

在当代艺术多元且复杂的语境下,物质材料的运用早已超脱了单纯作为媒介载体的技术性范畴,演变为艺术家构建独特哲学话语的核心元语言。当装置艺术、数字艺术以颠覆性姿态冲击传统艺术边界时,于海波却选择逆流而上,将目光投向历史尘埃中的残缺器物 —— 宋代建盏。他的《救赎》系列以建盏残片为物质基底,融入千年传承的大漆工艺与若隐若现的佛像意象,在 “修复” 这一表层叙事之下,悄然搭建起一个关乎时间褶皱、记忆留存与精神救赎的形而上学场域。这种以物质考古学为方法论的艺术实践,既解构了传统器物的固化价值,又重构了东方美学的当代表达,最终让沉睡千年的艺术基因在当代语境中重新搏动。

一、废墟的物性转印:从考古标本到哲学容器

(一)建盏残片的时间裂隙

在福建建阳的宋代窑址中,无数建盏残片曾与泥土共生,它们带着火与土的印记,见证了宋代茶文化的鼎盛与衰落。当这些布满冰裂纹、釉色斑驳的残片被于海波从历史遗址中带回工作室时,其身份便开始悄然转变 —— 从考古学家手中用于断代的 “标本”,逐渐成为承载哲学思考的 “容器”。建盏特有的灰色釉面,并非单一的色彩呈现,而是宋代陶工对 “天工” 与 “人工” 平衡的极致追求:釉料在 1300℃以上的高温中熔融流淌,冷却后形成的冰裂纹,如同时间在物质表面留下的指纹,每一道纹路都独一无二,记录着窑火的温度、冷却的速度,以及千年岁月中湿度、氧化的细微变化。

更具深意的是建盏的 “断裂处”。这些不规则的缺口并非艺术创作的 “缺陷”,而是于海波刻意保留的 “时间豁口”—— 它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横截面,一侧连接着宋代文人 “点茶、斗茶” 的风雅生活,另一侧则通向当代人的精神困境。当观者凝视这些断裂边缘时,能清晰看到胎土的颗粒、釉层的分层,仿佛能触摸到宋代工匠揉捏陶土时的力度,感受到千年时光在器物上留下的重量。这种 “可触摸的历史感”,让建盏残片超越了普通文物的属性,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物质媒介。

(二)大漆的时空缝合术

若说建盏残片是 “时间的载体”,那么大漆便是于海波缝合时空的 “针线”。这种源自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天然树脂,从漆树中采集后,需经过过滤、炼制、调和等数十道工序,才能成为可用于创作的材料。其独特的物理特性 —— 遇空气氧化后逐渐固化,随时间推移呈现出从浅棕到深褐再到琥珀色的色彩变化 —— 使其成为 “活的材料”,自带时间的维度。

当于海波将炼制后的大漆缓缓注入建盏的裂隙时,这一过程远超 “修补” 的物理意义:首先,大漆的 “流动性” 与建盏的 “固态性” 形成鲜明对比,液态漆在裂隙中漫延、渗透,如同将当代的 “生命力” 注入古老的器物,让断裂处重新拥有 “生长” 的可能;其次,大漆的 “文化基因” 与建盏的 “时代语境” 产生共振 —— 战国时期,大漆多用于制作礼器,承载着巫觋文化的神秘与庄严;宋代,大漆工艺与茶文化结合,出现了漆器茶盏、茶托,体现着文人审美的雅致与内敛。于海波将这两种文化记忆融入同一作品,让战国的 “巫觋精神” 与宋代的 “禅意美学” 在当代相遇,形成跨越千年的文化对话。

论于海波《救赎》系列中的废墟诗学与时间哲学

更值得关注的是大漆的 “氧化过程”。作品完成后,漆层并不会停止变化,而是在后续的岁月中持续与空气、湿度互动,逐渐形成温润的包浆。这种 “持续生长” 的特性,让《救赎》系列的每一件作品都成为 “时间的记录者”—— 今天看到的琥珀色釉面,明年可能会更深沉;此刻平滑的漆层,十年后可能会因环境变化出现细微的纹路。这种 “不稳定性” 恰恰打破了传统艺术品 “完成即固定” 的认知,让作品成为 “活的生命体”,与观者共同经历时间的流逝。

(三)残缺美学的当代重构

于海波对建盏 “残缺形态” 的刻意保留,本质上是对传统 “完美主义美学” 的解构。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圆满” 一直是重要的审美追求 —— 瓷器需 “器形周正、釉色均匀”,绘画需 “构图完整、意境和谐”。而《救赎》系列却反其道而行之:建盏的断裂边缘未经打磨,保留着粗糙的质感;大漆的填充并非追求 “无缝衔接”,而是故意露出部分漆层的流动痕迹,甚至在某些作品中,于海波还会刻意敲碎完整的建盏,以制造新的 “残缺”。

这种 “残缺美学” 并非无源之水,而是对东方哲学的当代诠释。道家提出 “大成若缺”,认为最完美的事物往往带着残缺的痕迹,因为残缺意味着 “留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禅宗则强调 “不圆满即圆满”,认为人生的缺憾恰是修行的契机。于海波将这种哲学思想融入艺术创作:建盏的 “残缺” 不是缺陷,而是 “留白”,让观者有机会通过想象填补断裂处的空白;大漆的 “不完美填充” 不是技艺不足,而是 “暗示”,暗示时间的不可逆与生命的不圆满。

同时,这种残缺美学也与西方当代艺术中的 “废墟美学” 形成对话。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提出 “废墟是历史的纪念碑”,认为废墟承载着过去的记忆,能让观者在凝视中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于海波的《救赎》系列虽源自东方美学,却与这一理念不谋而合 —— 建盏残片就是 “东方的废墟”,它带着历史的创伤,却在大漆的修复中获得新生,这种 “创伤与新生” 的辩证关系,正是废墟美学的核心内涵。

二、佛像的在场与缺席:视觉修辞中的精神维度

(一)临界状态的宗教剧场

在《救赎》系列中,佛像并非以完整、清晰的形态出现,而是以 “若隐若现” 的方式存在于建盏与漆层的表面 —— 有的佛像仅刻出轮廓,细节被漆层覆盖,需在特定光线下才能隐约看见;有的佛像则只保留头部或手部的局部,其余部分被刻意省略;还有的佛像刻痕极浅,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失。这种 “不完整的呈现”,构建起一种独特的 “宗教剧场效果”。

当观者面对作品时,会不自觉地进入 “寻找佛像” 的状态:视线在凹凸不平的漆面上游移,试图捕捉佛像的完整形态;当终于在某个角度看到佛像的轮廓时,又会因视角变化而瞬间消失。这种 “看见与看不见” 的交替,恰如禅宗公案中的 “说似一物即不中”—— 当你试图定义佛像的形态时,它便失去了精神性;唯有在 “似有若无” 的临界状态中,才能感受到其背后的超越性。

这种视觉修辞策略,与东方美学中的 “含蓄表达” 一脉相承。中国传统绘画讲究 “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不追求对物象的完整描摹,而是通过局部、留白来传递意境;诗歌创作强调 “言有尽而意无穷”,用有限的文字引发无限的想象。于海波将这种 “含蓄美学” 运用到佛像的呈现中,让佛像的 “缺席” 比 “在场” 更具力量 —— 正是因为佛像不完整,观者才会主动调动内心的信仰与记忆,去填补佛像的空白,最终在 “自我建构” 的过程中,感受到精神的触动。

(二)刻痕与胎体的张力结构

从技术层面来看,佛像的雕刻与建盏的胎体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精微的张力关系。于海波在雕刻前,会先仔细观察每一块建盏残片的胎体厚度、釉层分布,甚至用手触摸胎土的密度,以确定雕刻的深度与力度 —— 在胎体较薄的区域,刻痕浅至 0.1 毫米,如同呼吸般轻柔,仅能在光线下看到细微的凹陷;在胎体较厚的区域,刻痕深达 2-3 毫米,深入胎骨,露出胎土的本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这种 “深浅不一的刻痕”,不仅是技术上的考量,更是哲学上的表达:浅刻痕象征着 “精神的缥缈与不可捉摸”—— 佛像如同云端的幻影,看似存在,却无法触碰;深刻痕则代表着 “信仰的坚定与实在”—— 即使器物残缺,信仰的根基依然深植于物质之中。一浅一深之间,形成了 “虚与实” 的辩证关系,暗示着佛教 “色空不二” 的核心思想:精神并非脱离物质的虚无,而是通过物质得以显现;物质也并非纯粹的实在,而是承载精神的载体。

同时,雕刻的 “减法” 与漆层的 “加法” 形成了方法论上的对位。雕刻是 “去除”—— 用刻刀去除建盏表面的釉层与胎土,如同剥离物质的表象,寻找内在的精神本质;漆层是 “增添”—— 将液态漆一层层叠加在器物表面,如同为精神披上物质的外衣,让其能够被观者感知。”去除” 与 “增添” 的过程,恰如佛教所说的 “破执” 与 “立心”:通过 “减法” 破除对物质表象的执着,通过 “加法” 建立对精神本质的信仰,最终达到 “色空不二” 的境界。

(三)观者的参与式修行

于海波的佛像雕刻,还构建了一种 “参与式” 的观看体验。传统宗教艺术中,佛像多以庄严、完整的形态呈现于寺庙、石窟中,观者处于 “仰视” 的位置,被动接受宗教的熏陶;而在《救赎》系列中,佛像的 “不完整” 与 “隐蔽性”,要求观者必须主动调整视角、光线,甚至走近作品、触摸表面,才能感受到佛像的存在。这种 “主动寻找” 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 “修行”—— 观者在反复寻找、观察、思考中,逐渐放下对 “具象佛像” 的执着,转而体会其背后的精神内涵。

例如,在《救赎・莲座》这件作品中,于海波仅在建盏的内侧刻出半朵莲花的轮廓,其余部分被大漆覆盖。当观者从正面看时,只能看到模糊的漆色;当从侧面 45 度角,借助自然光照射时,莲花的轮廓才会在漆层的反光中显现,而佛像的剪影则隐藏在莲花的中心。这种 “层层递进” 的视觉体验,让观者在 “发现” 的过程中,感受到 “渐悟” 的喜悦 —— 正如禅宗修行中,需经过长期的思考与实践,才能逐渐领悟佛法的真谛。这种 “参与式修行”,让《救赎》系列超越了普通的艺术品,成为当代人精神反思的媒介。

三、救赎的时间拓扑学:从物质修复到精神超越

(一)七年创作:时间作为艺术语言

于海波创作《救赎》系列的七年,并非简单的 “创作周期”,而是作品本身的 “时间维度”。在这七年中,他没有追求产量,而是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材料的研究与工艺的打磨中:为了找到与宋代建盏匹配的大漆,他曾多次前往福建、四川的漆树种植基地,学习传统漆艺的炼制方法;为了让漆层与建盏胎体更好地融合,他反复试验不同的调和比例,每一次试验都需等待数周,观察漆层的氧化效果;为了刻出符合禅宗意境的佛像,他曾临摹数百幅宋代佛教造像,体会线条的力度与神韵。

这种 “慢创作” 的方式,本身就是对当代艺术 “快节奏、高产量” 趋势的反抗。在数字技术普及的今天,艺术家可以通过 3D 打印、AI 绘画等工具快速完成作品,但于海波却选择回归手工劳动 —— 每一道漆层的涂抹都需手工完成,每一次雕刻都需用刻刀细细打磨,每一件作品都需等待数月甚至数年,让漆层自然氧化。这种 “重复性的身体实践”,如同佛教中的 “禅修”:在反复的涂抹、雕刻、等待中,于海波逐渐进入 “物我两忘” 的状态,创作不再是 “完成作品的任务”,而是 “与物质对话、与时间共处” 的修行。

更重要的是,这七年的时间被 “注入” 到作品之中:每一件《救赎》系列的作品,都带着这七年的时间痕迹 —— 有的作品因长期放置在工作室的窗边,漆层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不均匀的氧化色;有的作品因于海波在不同阶段的工艺变化,漆层的厚度与质感存在细微差异;还有的作品因曾在展览中经历过不同的温湿度环境,表面出现了独特的包浆。这些 “时间痕迹” 让作品成为 “可阅读的时间文本”,观者通过观察漆层的色彩、刻痕的深度,就能感受到七年创作过程中的坚持与思考。

(二)辩证意象:历史与当代的对话

在本雅明的哲学体系中,”辩证意象” 是指那些能够在历史与当代之间建立联系的物质载体,它们如同 “星丛”,将分散的历史记忆汇聚起来,形成对当代的启示。于海波的《救赎》系列,正是这样的 “辩证意象”—— 建盏残片作为宋代历史的 “物质遗存”,承载着宋代的文化记忆;大漆作为传统工艺的 “活化石”,传递着东方的美学精神;佛像作为宗教文化的 “符号”,连接着人类对精神超越的永恒追求。当这些元素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相遇时,便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

这种对话首先体现在 “创作意志的传承” 上:宋代工匠制作建盏时,追求的是 “天工与人工的合一”—— 他们通过控制窑火的温度、调整釉料的配方,让建盏呈现出自然天成的美感;于海波创作《救赎》系列时,追求的是 “传统与当代的融合”—— 他尊重建盏的历史属性,不刻意改变其残缺形态,同时又融入当代的艺术语言,让古老的器物拥有新的精神内涵。这种 “尊重传统而不固守传统” 的创作意志,正是宋代工匠精神在当代的延续。

其次,这种对话还体现在 “精神需求的共鸣” 上:宋代文人喜爱建盏,不仅因为其实用功能,更因为建盏的 “质朴与内敛” 符合他们的审美追求 —— 在点茶、斗茶的过程中,文人通过器物的质感感受到自然的宁静,获得精神的放松;当代人面对快节奏的生活与复杂的精神困境,同样渴望从物质中寻找宁静与慰藉。《救赎》系列通过建盏的残缺、大漆的温润、佛像的含蓄,为当代人提供了一个 “精神休憩的空间”—— 当观者凝视作品时,能暂时脱离现实的焦虑,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精神的平和。这种 “精神需求的共鸣”,让建盏残片从历史的 “废墟” 变为当代的 “救赎媒介”。

(三)灵光重现:手工劳动的精神价值

Walter Benjamin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出,传统艺术具有 “灵光”(Aura),这种 “灵光” 源于作品的 “唯一性” 与 “手工性”—— 每一件传统艺术品都是手工制作的,具有不可复制的独特性,同时承载着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内涵。而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可以通过印刷、摄影、3D 打印等技术大量复制,”灵光” 逐渐消失。

于海波的《救赎》系列,恰恰是对 “灵光” 的重新召唤。首先,作品的 “唯一性”—— 每一块建盏残片都是独一无二的,其断裂的形态、冰裂纹的纹路、胎体的厚度都无法复制;每一次大漆的涂抹都因手工操作而存在差异,漆层的流动轨迹、氧化效果都具有不可重复性;每一次佛像的雕刻都因于海波的手感变化而不同,线条的力度、深度都带有个人的情感痕迹。这种 “唯一性” 让每一件作品都成为 “不可替代的存在”,拥有了传统艺术品的 “灵光”。

其次,手工劳动的 “精神性”—— 在创作过程中,于海波的身体与精神完全投入到作品之中:涂抹漆层时,他需控制呼吸的节奏,让手部保持稳定;雕刻佛像时,他需集中注意力,体会线条的韵律;等待漆层氧化时,他需保持耐心,感受时间的流逝。这种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投入”,让手工劳动不再是 “单纯的技术操作”,而是 “精神的传递过程”—— 于海波将自己对历史的敬畏、对精神的追求,通过双手传递到作品之中,让作品拥有了 “精神温度”。

这种 “灵光” 的重现,不仅是对传统艺术的致敬,更是对当代人的精神启示:在技术复制盛行的今天,手工劳动的价值不在于 “效率”,而在于 “精神的传递”;艺术品的价值也不在于 “视觉的冲击”,而在于 “与观者的精神共鸣”。《救赎》系列通过手工制作的温度,让当代人重新感受到物质背后的精神力量,体会到 “慢下来” 与 “用心感受” 的美好。

四、结语:物的涅槃与精神的救赎

于海波的《救赎》系列,以宋代建盏残片为起点,以大漆工艺为媒介,以佛像意象为精神内核,构建了一个跨越历史与当代、物质与精神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残缺的建盏不再是历史的废墟,而是承载时间记忆的物质载体;流动的大漆不再是单纯的修复材料,而是缝合时空的文化纽带;隐蔽的佛像不再是宗教的符号,而是引发精神反思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