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艺术的生成以人类视觉为基础,但观看行为远非纯粹的生理活动,而是知识、文化与个体经验交织的复杂过程。本文以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绘画为研究对象,探讨19世纪末艺术中视觉机制的深刻转型。通过分析印象派对光色感知的科学化追求与后印象派对主观形式的自觉建构,揭示艺术家如何突破传统图画体系的再现逻辑,将“观看”本身转化为艺术表达的核心。研究指出,这一时期的绘画不仅反映了视觉经验的个体化与内在化趋势,更通过色彩、笔触与构图的革新,确立了现代艺术中主体性表达的范式。本文结合艺术史、视觉文化理论与具体作品分析,论证印象派至后印象派的视觉实践如何重塑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推动艺术史从“再现”走向“表现”的历史性转折,为理解现代艺术的发生提供关键认知路径。
关键词: 观看;视觉性;印象派;后印象派;主观性;艺术史转型
一、引言:视觉作为艺术的根基与认知的界面
造型艺术的本质在于“造形”,而“形”的生成始终依赖于人类的视觉系统。从生理学角度看,视觉是光波刺激视网膜后经神经传导形成图像感知的过程,具有生物普遍性。然而,艺术史的研究早已表明,单纯的生理视觉不足以解释艺术风格的演变与审美趣味的变迁。正如贡布里希所言:“我们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头脑看。”(Gombrich, 1959)视觉行为始终嵌入于特定的文化语境与知识结构之中,构成一种“被建构的观看”(constructed seeing)。
在西方艺术传统中,自文艺复兴以来,以线性透视、明暗法和解剖学为基础的“图画体系”长期主导着艺术的再现逻辑。这一体系追求客观、稳定、统一的视觉秩序,其背后是理性主义与科学精神的支撑。然而,进入19世纪,随着光学、色彩学与心理学的发展,尤其是谢弗勒尔(Michel-Eugène Chevreul)关于“同时对比”色彩理论的提出,以及摄影术的普及,传统视觉范式遭遇挑战。艺术家开始重新思考“如何看”与“看什么”的问题,视觉本身成为艺术探索的中心议题。
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兴起标志着这一转折的开端。莫奈、雷诺阿、毕沙罗等人不再满足于在画室中依据记忆与程式化技法描绘自然,而是走向户外,直接面对光线与色彩的变化。他们试图捕捉瞬间的视觉印象,强调感知的即时性与主观性。随后的后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艺术家——如塞尚、梵高、高更与修拉——则进一步深化了对视觉机制的反思,不再局限于对自然的忠实再现,而是通过形式、色彩与构图的重构,表达内在情感与精神结构。
本文旨在系统探讨印象派至后印象派时期绘画中“观看”方式的转型,分析其如何体现视觉的主观维度,并由此推动艺术史从传统再现模式向现代表现范式的演进。文章将首先梳理“观看”的双重性——生理基础与文化建构;继而分析印象派对光色感知的科学化实验及其主观意涵;进而探讨后印象派如何将视觉主观性推向形式自觉;最后总结这一视觉转型对现代艺术发展的深远影响。
二、观看的双重性:生理机制与文化建构
人类的视觉系统是艺术感知的生理前提。视网膜中的锥细胞与杆细胞分别负责色彩与明暗感知,大脑则对视觉信息进行整合与解释。然而,这种生理机制并不能决定我们“看到”什么。正如艺术史家诺曼·布列逊(Norman Bryson)在《视觉与绘画》(Vision and Painting, 1983)中所强调的,视觉行为始终处于“符号学”与“认知学”的双重框架之中。他区分了“眼”(the gaze)与“手”(the hand)的传统,前者代表客观、静观的视觉模式,后者则指向具身化、实践性的观看。
在传统西方绘画中,“眼”的模式占据主导地位。文艺复兴透视法构建了一个中心化的、稳定的视觉空间,观众被置于一个理想化的视点,仿佛上帝之眼俯瞰世界。这种视觉体制服务于权力、宗教与科学话语,强调秩序、统一与客观性。然而,19世纪的科学发现动摇了这一视觉霸权。例如,赫尔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的视觉生理学研究揭示了视觉错觉的存在,证明感知并非被动接收,而是主动建构的过程。这一认识为艺术家提供了理论支持:绘画不必追求“真实”,而可呈现“被感知的真实”。
此外,摄影术的发明进一步挑战了绘画的再现功能。当相机能够精确记录瞬间影像时,绘画的“真实性”价值被重新评估。艺术家开始思考:绘画的独特性何在?答案逐渐指向“主观性”——即艺术家个体对世界的独特感知与情感投射。印象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将“观看”本身置于创作的核心。
三、印象派:光色感知的即时性与主观性
印象派艺术家的革命性在于他们将“户外写生”(plein air)作为创作的基本方式,并将“瞬间印象”作为绘画的目标。克劳德·莫奈的《印象·日出》(1872)不仅命名了一个流派,更宣告了一种新的视觉哲学:绘画不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对特定时间、特定光线条件下视觉经验的记录。
莫奈对光色变化的痴迷体现在其系列作品中,如《干草堆》(1890–1891)、《鲁昂大教堂》(1892–1894)和《睡莲》(1897–1926)。在这些作品中,同一对象在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被反复描绘,色彩与形态随之剧烈变化。莫奈并非追求物体的“本质”形态,而是捕捉其在光线作用下的“现象性存在”。这种创作方式体现了对视觉主观性的深刻认知:我们所见之“物”,实为光波与视觉系统互动的产物。
此外,印象派画家广泛运用谢弗勒尔的色彩理论,采用“并置笔触”(broken brushwork)技法,即在画布上并列互补色小点或短线,让观众在视觉中自行混合色彩。例如,雷诺阿在《煎饼磨坊的舞会》(1876)中,以跳跃的色点表现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光影。这种技法不仅增强了画面的光感与动感,更凸显了观看的主动性——图像的完成依赖于观者的视觉整合。
值得注意的是,印象派的“主观性”仍受限于自然主义框架。他们强调的是“感知的主观”,而非“情感的主观”。他们的目标是忠实记录视觉印象,而非表达内在心理。然而,正是这种对感知瞬间性的专注,为后印象派的主观表达开辟了道路。

四、后印象派:从视觉感知到形式自觉
如果说印象派将“看”从传统再现中解放出来,那么后印象派则进一步将“看”转化为“表达”。塞尚、梵高、高更与修拉虽风格迥异,但共同致力于超越印象派的感官即时性,探索绘画的结构性与精神性。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被誉为“现代绘画之父”,其核心贡献在于对视觉空间的重构。他质疑线性透视的单一视点,提出“双眼视觉”(binocular vision)的概念,认为人眼在观察时是移动的,因此画面应呈现多重视角的综合。在《圣维克多山》系列中,塞尚以几何化的笔触将自然分解为圆柱、球体与圆锥,强调形式的稳定性与结构的内在逻辑。他追求“实现普桑的秩序”,即在自然的混乱中建立绘画的恒常性。这种对“形式秩序”的追求,标志着视觉从被动感知向主动建构的跃迁。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则将视觉主观性推向情感表达的极致。他的《星夜》(1889)以旋转的笔触、夸张的色彩与扭曲的形态,表现内心的躁动与宇宙的律动。梵高曾言:“我并不试图精确地再现我眼前的一切,我自由地运用色彩,以表达我自己。”他的绘画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情感的等价物”(emotional equivalent)。通过强烈的色彩对比(如蓝与黄)与动态的线条,梵高将视觉体验转化为精神图景。
高更(Paul Gauguin)则走向象征与原始主义。在塔希提时期的作品如《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1897)中,他摒弃透视与明暗,采用平涂色块与轮廓线,构建一个超越现实的神话空间。高更认为,艺术不应复制自然,而应“从自然中做梦”(rêver devant la nature)。他的视觉是一种“心灵之眼”的观看,融合了记忆、幻想与宗教体验。
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则以科学理性的方式推进主观建构。他发展“点彩法”(pointillism),依据色彩科学原理,将纯色小点系统排列,通过视觉混合产生更明亮的色彩效果。在《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1884–1886)中,修拉以严谨的几何构图与静止的人物姿态,营造出一种近乎仪式化的视觉秩序。点彩法不仅是技术革新,更是一种视觉哲学:艺术成为理性与感性、科学与美学的综合实践。
五、视觉转型的艺术史意义:从再现到表现
印象派至后印象派的视觉实践,标志着艺术史的一次根本性转型:从“再现”(representation)走向“表现”(expression)。这一转型的核心在于,艺术的合法性不再依赖于对客观世界的忠实模仿,而在于对个体视觉经验与内在世界的真诚表达。
这一转变对20世纪现代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野兽派继承了梵高的色彩主观性,立体派发展了塞尚的几何结构,表现主义延续了情感表达的传统,而抽象艺术则彻底摆脱了具象参照,将绘画还原为纯粹的视觉形式。康定斯基曾言:“艺术是心灵的必然表现。”这一理念的源头,正是后印象派对视觉主观性的觉醒。
此外,这一时期的视觉探索也重塑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传统艺术试图“反映”现实,而现代艺术则试图“建构”现实。艺术家不再是现实的仆人,而是视觉世界的创造者。这种主体性的提升,体现了现代性进程中个体意识的觉醒。
从理论层面看,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的实践呼应了现象学对“知觉”的重视。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指出,身体是知觉的主体,世界通过身体与世界的互动被赋予意义。印象派画家的身体在户外移动,眼睛在光线中捕捉变化,正是这种具身化知觉的体现。而后印象派的形式探索,则揭示了知觉如何被文化、记忆与情感所塑造。
六、结论
造型艺术的根基在于人类的视觉,但视觉本身并非中立的生理机制,而是文化、知识与个体经验共同建构的复杂过程。印象派与后印象派艺术家通过对光色、形式与构图的革新,将“观看”从传统图画体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艺术表达的核心。
印象派以科学化的光色实验,揭示了视觉感知的即时性与主观性;后印象派则在此基础上,将视觉升华为形式自觉与精神表达。塞尚的结构理性、梵高的情感强度、高更的象征维度与修拉的科学秩序,共同构成了现代艺术的多元起点。
这一视觉转型不仅改变了绘画的语言,更重塑了艺术的功能与价值。艺术不再仅仅是“看”的对象,更是“看”的方式本身。它邀请观者参与视觉的建构,在色彩、线条与形态的互动中,重新体验世界与自我的关系。因此,印象派至后印象派的视觉革命,不仅是艺术史的转折点,更是人类认知方式的一次深刻跃迁。
文章作者:芦熙霖
声明:本人账号下的所有文章(包括图文、论文、音视频等)自发布之日72小时后可任意转载或引用,请注明来源。如需约稿,可联系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