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场景:具身感知与影像现场

主讲嘉宾:夏开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主持嘉宾:毛秋月(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讲座时间:2025年10月25日(周六),15:00-16:30

讲座地点: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4F多功能报告厅

主办机构: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屏幕正悄然重塑我们的世界经验——它不仅是信息的载体,更是感知的中介。从工作到社交,从影像观看到情感交流,我们的身体与意识早已在无数屏幕的光影中被重新编织。屏幕不再是透视现实的“窗口”,而是与我们共同生成意义的“具身界面”。它改变了我们对时间、空间与自我的感知,也让“观看”成为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本次讲座以哲学与艺术的视角,思考这一转变:当屏幕成为新的感知场,身体经验与数字界面之间正在形成怎样的关系?

论坛现场

2025年10月25日下午,由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与同济大学馆校合作举办的“对话·美育”系列讲座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4F多功能报告厅迎来一场深刻的思想对话。本次讲座以“屏幕的场景:具身感知与影像现场”为主题,特邀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夏开丰先生担任主讲,由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化产业系助理教授毛秋月女士主持。夏开丰教授以他近期参与翻译出版的著作《肉体的思想:具身性和影像文化》(下文简称为《肉体的思想》)为切入点,展开了一场关于屏幕、技术与人类感知之间复杂关系的哲学探讨。

从《肉体的思想》到“具身性”的哲学起点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夏开丰先生

夏教授首先回顾了《肉体的思想》一书的翻译与出版缘起。这部由美国学者薇薇安·索布恰克(Vivian Sobchack)撰写的著作,被视为媒介现象学媒介考古学的重要奠基文本。夏教授坦言,这本书的翻译始于十多年前,延宕至今方得出版,反而恰逢“媒介考古学”成为学术热点,可谓适逢其时。他指出,索布恰克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具身性”(Embodiment)——活体,即活生生的身体,既是具有客观性的主体,又是具有主观性的客体。身体既能作为感知与意识的发源地,又能被他者所观看、被世界所界定。它是连接主客体的“界面”,而非两者的分割线。借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关于“偷窥者”(与“凝视”理论相关)的经典例子,他进一步说明:人往往在自我专注的瞬间遗忘身体的客观一面,唯有在他人目光之下,才意识到自身亦为对象。

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维特鲁威人》,1490年

(图片源自网络)

夏教授指出,我们的身体不仅是生理存在,更是一种拥有感知、能动性与象征能力的整体。正如达·芬奇《维特鲁威人》中张开双臂的人体象征着“人是万物的尺度”,身体既测量世界,也在世界中确证自身的存在。

技术如何塑造我们的存在方式?

夏教授进而探讨了“技术—身体—文化”的复杂关联,强调技术不仅是工具,更是塑造我们“在世存在”的方式

希区柯克,电影《后窗》静帧

(图片源自网络)

他首先区分了表达技术(如书写、绘画)与感知技术(如摄影、电影、电视及数字媒介)。后者直接介入并重构我们的感知结构,导致“感知的技术化”。夏教授以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的电影《后窗》为例:主角杰弗里斯通过相机窥视邻里,甚至重新“发现”恋人的魅力。这揭示了技术如何中介并重塑人类的情感与主体性——情感需经媒介“客观化”方能被真切感知。同理,当代社交媒体中的情感表达,也早已被平台算法与交互机制所“规训”。

进入更深层的反思,夏教授提出“技术的文化逻辑”命题。他指出,技术不是中性的工具,而是一种文化实践,它深嵌于生活世界之中。媒介考古学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揭示了技术如何塑造文化与思维方式。他援引先秦哲学中的“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之喻,指出古人早已通过工匠经验领悟“技”与“道”的互通关系——技术既是操作之术,也是体悟存在的途径。

夏教授进而提及当代技术哲学家许煜的研究,认为技术与人的关系应被理解为动态的共构过程:我们制造技术,技术也在重塑我们。现代语言中大量技术隐喻(如“死机”“重启”“中毒”)便是这种双向塑形的体现——人将生命性赋予机器,而机器的逻辑也反过来渗入人的表达与思维。在此基础上,夏教授援引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论述,指出每一种技术革命都对应着一种特定的文化逻辑:摄影带来现实主义的视觉结构,电影催生现代主义的时间意识,而电子与数字媒介则形成了后现代的碎片化感知。

影像技术的四种逻辑与“屏幕时代”的来临

讲座后半部分,夏教授系统梳理了影像技术的演进谱系,提出其四种主导逻辑:摄影、电影、元电影与超电影。在此演进中,屏幕从记录媒介嬗变为现实的生成机制,人类由此步入“总体屏幕”的时代。

摄影:本质化的瞬间

夏教授指出,摄影的本质在于将流动的时间凝固为无语境的、本质化的瞬间。这种定格赋予影像一种代表性的力量,却也造成了观看的疏离感。照片将观者拒之门外,我们只能观看,却无法代入身体性的参与。

电影:运动的具身经验

希区柯克,电影《迷魂记》静帧

(图片源自网络)

与摄影的静态不同,电影通过运动影像营造出沉浸式的具身体验。夏教授以希区柯克的《迷魂记》为例,分析电影如何让我们“看到自己在看”。镜头调度不仅再现世界运动,更呈现了视觉本身的运动,使观众在“偷窥”中反观自身的观看位置。电影的魅力在于它能将异质的时间剪辑为连贯的当下,将过去与未来综合为持续的具身经验。

元电影:意识的工业化

在法国哲学家伯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研究中,电影被视为一种“元电影”(Metacinema)结构——它不仅是影像艺术,更是意识本身的工业化机制。斯蒂格勒认为,元电影与人类意识具有同构性。我们的意识如同内在的胶片流转,这使得我们极易沉浸于电影叙事。电影通过蒙太奇重组时间,进而重塑我们的记忆、欲望与文化认同。夏教授进一步指出,好莱坞电影正是依托这一机制,通过影像叙事在全球范围内塑造文化消费模式。从圣诞节、情人节到动画形象、商业偶像,我们早已在影像经验中内化了西方的生活逻辑。电影成为意识的剪辑机,也成为文化工业操控欲望的装置。

超电影与“总体屏幕”

在吉尔·利波维茨基(Gilles Lipovetsky)的《总体屏幕》一书中,影像的第四阶段被定义为“超电影”(hypercinema)。夏教授借此进一步提出,“超电影”标志着影像已超越叙事媒介,成为现实的存在方式。

他指出,超电影具有三种典型形式:

🔴 过度-影像影像的指数级泛滥与充斥;

🔴 多路-影像:跨媒介、多线索的碎片化叙事;

🔴 距离-影像:在沉浸的幻觉后产生的空洞与疏离感。

在此基础上,夏教授提出了比“后现代”更具当代性的概念——“超现代”或者说“超级现代”(Hypermodernity),作为对詹明信三种技术革命与文化逻辑的延续他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一个以“屏幕”为核心的文化逻辑中。机场、高铁站、商场与家庭客厅无不被屏幕覆盖,空间的差异被抹平,生活被统一为视觉的表面。人类成为“屏幕人”,世界成为“总体屏幕”。

这种“屏幕逻辑”并非偶然,而是现代性自身的延伸与极化。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早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就已预见到文化工业的力量:影像能够替代现实,机器能够取代理解。斯蒂格勒继承并推进了这一思想,指出在当代社会中,一切经验都需经由影像的过滤——文化产业成为21世纪的首要经济与政治力量。

夏教授总结道,影像技术的发展,从摄影到超电影,展现了技术如何不断改变人类的感知与存在。屏幕既是我们观看世界的界面,也是世界观看我们的镜面。当世界被影像化,我们的现实经验也随之被重新编排。正是在“总体屏幕”的光线中,我们不得不重新追问:当一切皆为影像,我们的身体与意识,还如何抵达真实的在场?

电子技术与“去身体化”的迷思

夏教授将讨论延伸至电子技术与身体关系的哲学层面。他指出,电视、网络、虚拟现实等电子媒介塑造了一种“去身体化”的幻觉,意识仿佛可以脱离肉身,实现“数字永生”。然而,夏教授提醒我们,这种想象其实是一种技术意识形态的神话。正如马克·汉森(Mark B. N. Hansen)在《新媒体,新哲学》(New Philosophy for New Media)中所言,所有媒介最终都以生命为中介——即使在最抽象的数字空间中,身体依然在场。知识、记忆、情感的生成都依赖于具身经验,离开身体,认知与存在本身便失去了根基。

夏教授进一步指出,信息技术时代的身体被重新编码、重组为可编辑的“影像自我”。无论是纽约时代广场的互动屏幕,还是虚拟社交平台“第二人生”,人们都在屏幕中重塑身份与经验——以化身生活、以图像感知。夏教授引入莫罗·卡内波(Mauro Carbone)在《屏幕-哲学:从电影到数字革命》中提出的“元屏幕”概念,指出屏幕已不仅是观看的对象,更是一个能够回应,甚至“凝视”我们的准主体。我们的存在,最终被整合进屏幕的逻辑之中。

《屏幕-哲学:从电影到数字革命》,莫罗·卡内波著,卫俊译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们能否“撕碎屏幕”?

在讲座结尾,夏教授提出了一个深刻的哲学追问:当世界化为屏幕,我们能否逃离?

他再次回到《后窗》的经典场景:当偷窥者的目光与凶手对视的刹那,屏幕被“撕破”,真实的恐惧瞬间涌入。屏幕在保护我们免于现实残酷的同时,也遮蔽了真相。我们依恋屏幕,是因为它让我们安全地体验欲望与灾难,后者甚至被审美化、媒介化为一种愉悦。

然而,夏教授指出,这种双重保护也使我们丧失了直面真实的能力。屏幕既是护甲,也是牢笼。我们或许无法完全“撕破屏幕”,但艺术与哲学的价值,正在于不断揭示其边界,让我们在总体屏幕的时代,依然保持对身体在场与世界真实的清醒感知。

讨论与回响:屏幕时代的困惑与回应

讲座进入讨论环节后,来自上海大学电影学院的郝梦琦女士首先提出的问题,涉及电影中的“本质时间”、媒介思想的历史谱系、数字化孤独与具身关系,以及“逃离屏幕”的哲学含义。夏开丰教授进行了总体性的回应,指出摄影的“定格”使时间具备了一种代表性的本质,而技术既带来记忆的工业化,也让经验得以不断更新;他强调,知识无法脱离身体存在,任何“意识上传”或“数字永生”的神话,都是对具身经验的误读。

现场观众: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饶蕾女士

随后,来自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饶蕾女士提出关于“我们是否真的具身在场”的问题,质疑现实是否本身也是一种“屏幕”。夏教授认为,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正被重新定义,我们的知识与认知始终嵌入具体的身体与语境之中。

最后,面对线上观众关于“屏幕是否主导人类注意力”的提问,夏教授援引本雅明的“游荡者”概念,认为“分心与闲逛”或许正是一种新的抵抗方式。

结语

本次讲座夏教授以深厚的理论功底与清晰的表达,引导观众重新思考我们与屏幕共存的生存状态。不仅是对《肉体的思想》一书的深度导读,更是一次对当代视觉文化与技术哲学的系统梳理。在“屏幕即世界”的今天,“具身性”提醒我们:身体依然是我们理解自我与世界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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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万慧宇
微信编辑 | 程韵雯
校对 | 韩宁
复核 | 李鲁鄂
终审 | 曾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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