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写照”作为中国绘画的核心美学范畴,强调形式再现与精神表达的统一,要求艺术家在精确描绘物象的基础上,注入主体情感与生命体验,实现“以形写神”的艺术升华。宋代是中国绘画史的巅峰时期,尤以小品花鸟画成就卓著。此类画作尺幅虽小,却在“格物致知”的思想指导下,通过对自然物象的精微观察与艺术提炼,达到“形神兼备”的至高境界。本文以宋代小品花鸟画为研究对象,系统探讨其如何在有限空间内实现“传神写照”的审美理想。

研究指出,宋代画家不仅继承并发展了顾恺之以来的“传神”理论,更通过“动静结合”“虚实相生”“以小见大”等艺术手法,在精确写实的基础上捕捉物象的瞬间神态与生命律动。代表作品如《枇杷山鸟图》《果熟来禽图》《寒雀图》等,均以高度成熟的笔墨技巧与深邃的审美意识,将自然之“形”升华为心灵之“神”。宋代小品花鸟画的“传神”实践,不仅是技法层面的突破,更是中国美学“心物合一”思想的视觉体现,对后世文人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中国传统绘画中“形神统一”美学范式的典范。

关键词: 宋代小品花鸟画;传神写照;形神兼备;格物致知;审美范式;心物关系

一、引言:“传神写照”的美学内涵与历史演进

“传神写照”是中国古典美学中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命题之一,最早由东晋画家顾恺之明确提出。《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语揭示了中国绘画的核心追求——超越外在形貌的“妍蚩”,直指内在精神的“传神”。所谓“写照”,即对物象外在形态的准确描绘;“传神”,则是对其内在气质、生命状态的深刻把握。二者统一,方为艺术之至境。

这一思想源远流长。先秦周易》提出“立象以尽意”,已蕴含“象—意”关系的哲学思考;汉代《淮南子》强调“神贵于形”,确立精神优先的审美取向;魏晋玄学“得意忘言”“澄怀味象”进一步推动艺术由“形似”向“神似”转型。至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总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明确将“立意”与“用笔”作为“传神”的根本。

宋代则为“传神写照”理论与实践的成熟期。在理学“格物致知”思想影响下,画家既重客观观察,又重主观体悟,使“形”与“神”的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辩证统一。其中,小品花鸟画以其尺幅精巧、主题集中、意蕴深远的特点,成为“传神写照”理想的最佳载体。

二、宋代小品花鸟画的兴起与“传神”语境

宋代小品花鸟画主要指团扇、册页、斗方等小幅作品,多为宫廷画院画师或文人雅士所作,题材集中于折枝花果、禽鸟虫鱼、庭院小景等。其兴盛有三大背景:

(一)制度保障:翰林图画院的写实导向

北宋设立翰林图画院,以“形似”为基本考核标准。《画继》载:“图画院……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画家需通过写生考试,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等诗意命题,强调对物象情态的精准把握。这种制度化创作机制,为小品花鸟画的“写照”提供了技术基础。

(二)思想支撑:“格物致知”的哲学渗透

程朱理学主张“即物穷理”,要求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深入观察以通达天理。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绘画创作。沈括梦溪笔谈》称:“古人画花,往往以真花植于其侧,对之摹写,故能形态逼真。”赵昌“写生赵昌”、易元吉“深入山林观猿猴”等事迹,均体现“格物”精神在绘画中的实践。然而,“格物”并非止于“形似”,最终指向“尽性知命”,与“传神”追求内在本质的目标高度契合。

(三)审美转型:文人趣味与“写意”萌芽

宋代文人阶层壮大,苏轼黄庭坚等人倡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强调绘画应如诗歌般含蓄深远。这一思想虽与院体写实有所张力,却推动画家在“形似”基础上追求“神完”。小品花鸟画因其私密性与抒情性,成为文人“写意”精神的试验场,为“传神”提供了情感维度。

三、“传神写照”的艺术机制:宋代小品花鸟画的实践路径

宋代小品花鸟画如何在方寸之间实现“传神写照”?其艺术机制可归纳为以下三方面:

(一)“以形写神”:精确描绘中的神态捕捉

“传神”不离“写照”。宋代画家对物象的观察细致入微,力求在动态瞬间捕捉其“神”。

结构精准:如《枇杷山鸟图》(故宫博物院藏)中,山鸟立于枝头,重心落于一足,另一足微缩,尾羽下压,整体姿态符合鸟类力学平衡。

神态生动:同画中山鸟转头回视,喙微张,眼珠圆睁,似发现异物,瞬间警觉之态跃然纸上。画家通过“点睛”之笔,赋予禽鸟以“生命感”。

生态真实:枇杷果实成熟下垂,叶片正反面色彩不同,虫蚀痕迹清晰,显示对植物生长规律的深刻理解。

这种“形似”非机械复制,而是服务于“神完”的手段。

(二)“以动传神”:瞬间动态中的生命律动

宋代小品花鸟画善于捕捉“刹那”动态,使画面充满戏剧性与生命力。

动静结合:崔白《寒雀图》中八雀静栖,一雀展翅欲飞,打破静谧,形成“寂中有声”的张力。

论宋代小品花鸟画“传神写照”的审美实践与艺术超越

瞬间凝固:《果熟来禽图》中,山雀啄食枇杷,果皮微破,汁液欲滴,动作定格于“即将”而非“完成”状态,增强画面悬念。

心理暗示:《桑枝黄鸟图》中黄鸟喙含桑葚,眼望远方,似在警戒,传达出动物生存的本能意识。

这些动态细节,使静态画面具有时间流动感,实现“传神”的动态化表达。

(三)“以境传神”:虚实相生中的意境营造

“神”不仅存于物象本身,更生于整体意境。

留白造境:大量背景留白,非为空无,而是“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语)。如《枇杷山鸟图》背景全白,使观者想象整株枇杷树与庭院空间,形成“以小见大”的视觉效果。

虚实相生:枝叶疏密、禽鸟聚散形成节奏,如《梅花双禽图》中双雀对鸣,梅花疏落,空间通透,营造空灵意境。

诗画互文:部分作品有题诗,如宋徽宗芙蓉锦鸡图》题“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将物象与人格、德行相联,提升“神”的文化维度。

意境的营造,使“传神”从个体神态扩展为整体生命氛围。

四、典型案例分析:《枇杷山鸟图》的“传神”解码

《枇杷山鸟图》是宋代小品花鸟画“传神写照”的典范之作。

写照层面:山鸟造型准确,羽毛以细笔勾勒,淡墨丝毛,蓬松感极强;枇杷果实以藤黄、赭石点染,光泽感逼真;枝叶以花青、汁绿分正反面设色,符合植物生态。

传神层面:山鸟转头回视,眼珠灵动,喙微张,似闻异响。这一瞬间警觉,不仅表现动物本能,更引发观者联想——是否天敌将至?是否风雨欲来?画面由此超越静态描绘,成为充满叙事张力的“视觉瞬间”。

意境层面:背景全白,枝干斜出,形成“折枝”构图。观者视线随枝干延伸,想象整株果树与庭院空间。画面虽小,却蕴含无限生机。

此画无题跋,然其“形神兼备”的艺术语言,已完整实现“传神写照”的美学理想。

五、理论升华:从“传神”到“心物合一”的美学超越

宋代小品花鸟画的“传神”实践,标志着中国绘画从“再现”向“表现”的深刻转型。它不仅是技法的成熟,更是哲学的自觉。

心物关系的辩证统一:画家既“外师造化”,深入观察自然;又“中得心源”,注入情感体验。物象成为心物交融的媒介。

“神”的多重意涵:既指物象的生理神态(如警觉、安眠),也指其生态习性(如啄食、栖息),更指其文化象征(如坚韧、高洁)。

艺术自律性的确立:绘画不再仅是装饰或记录,而成为士人表达生命体验、体悟天道的重要方式。

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并非否定“形似”,而是强调“形”为“神”服务。宋代小品花鸟画正是这一思想的完美实践。

六、结论

宋代小品花鸟画以其“形神兼备”的艺术成就,将“传神写照”这一东方美学范式推向历史高峰。它在“格物致知”的思想指导下,通过精确的写实技巧、敏锐的动态捕捉与深邃的意境营造,在方寸之间实现了对生命神韵的深刻揭示。这种“传神”不仅是对物象外在形态的还原,更是对其内在精神与生命律动的艺术升华,体现了中国美学“心物合一”“天人合一”的根本追求。宋代小品花鸟画的“传神”实践,不仅为后世文人画的发展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更成为中国传统艺术中“形式美与心灵美统一”的永恒典范。在当代艺术语境下,重审这一美学传统,对于探索中国绘画的现代转化仍具深远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