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诗经》中的动植物意象为起点,探讨其文化内涵如何在宋代花鸟画中实现视觉化传承与艺术升华。通过对《诗经》中“起兴”与“比德”双重功能的分析,揭示先秦时期自然物象所承载的伦理象征与情感表达机制。文章指出,宋代花鸟画在题材选择、审美取向与精神内核上,深刻继承了《诗经》的“物我相通”传统,尤其通过“格物致知”的理学思想推动,将“比德”观念由文本隐喻转化为图像语言。论文结合具体作品(如赵昌《写生蛱蝶图》、崔白《双喜图》等),论证宋代画家如何以精微写实之笔,赋予花木禽鸟以人格化品质,使花鸟画成为“诗教”精神的视觉延续。研究表明,《诗经》不仅是文学源头,更是中国花鸟画精神谱系的奠基文本,二者共同构建了“以物观德”的东方美学范式。
关键词: 《诗经》;宋代花鸟画;比德;起兴;格物;诗教;视觉转化
一、引言:自然物象的文化基因
《诗经》作为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录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305篇,其中涉及动植物者多达百余篇,涵盖草木、虫鱼、鸟兽、谷物等数十种品类。这些自然物象并非仅作环境描写或修辞点缀,而是深度参与诗歌意义的建构,承担着“起兴”与“比德”的双重功能。所谓“起兴”,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借自然景象引发情感或叙事;所谓“比德”,则源于儒家“君子比德于玉”之说,将自然物的特性与人的道德品质相类比,形成象征系统。
这一传统不仅奠定了中国古代文学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基本模式,更深远地影响了后世视觉艺术的发展。至宋代,花鸟画作为独立画科臻于鼎盛,其题材之广、技法之精、意境之深,均达历史高峰。值得注意的是,宋人所绘之梅兰竹菊、鹤雁雀蝶、松柏桃李,多可在《诗经》中找到原型。这种跨千年的题材重合,并非偶然模仿,而是一种文化记忆的自觉延续与美学理念的深层共振。本文旨在梳理《诗经》动植物意象的文化逻辑,分析其如何在宋代花鸟画中实现从文字到图像的转化,并探讨这一转化背后的思想机制与审美诉求。
二、《诗经》中的动植物:起兴与比德的双重结构
《诗经》中的动植物首先作为“起兴”之具,构成诗歌的情感基调。如《周南·关雎》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水鸟和鸣引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爱情主题;《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借秋日芦苇的萧瑟景象烘托求而不得的怅惘之情。此类起兴手法,使自然物象成为情感的触发器,建立起“物—情”之间的感应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起兴”往往隐含“比德”之意。例如《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杨柳的柔美姿态暗喻离别时的缠绵情思;《卫风·淇奥》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直接以绿竹的挺拔清秀比拟君子的高洁品行。再如《豳风·七月》详述农事节令,通过桑、黍、稻、枣等作物的生长周期,体现“敬天顺时”的伦理秩序。这些描述表明,《诗经》中的自然物已超越其生物学属性,被赋予道德、情感与社会价值,成为“天人合一”宇宙观的具体载体。
值得注意的是,《诗经》中的“比德”尚未形成固定符号系统,同一物象可因语境不同而具多重意涵。如“桃”在《周南·桃夭》中象征新娘的青春美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在其他语境中亦可代表生命力或繁衍。这种开放性为后世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阐释空间。
三、宋代花鸟画的兴起:格物与诗教的交汇
宋代是中国绘画史上的黄金时代,尤以花鸟画成就最为卓著。宋太祖统一中原后,社会趋于稳定,文化繁荣发展。宫廷设立画院,招揽天下画工,制定严格的考核制度,推动绘画技艺的高度专业化。与此同时,理学兴起,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倡导“格物致知”,强调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观察研究以通达天理。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艺术创作,促使画家以近乎科学的态度对待自然物象。
《宣和画谱》载:“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可见宋代花鸟画已形成明确的题材分类与价值取向。画家如黄筌、黄居寀父子承袭五代遗风,风格富丽工整;崔白、吴元瑜等人则突破程式,注重野趣生机;赵昌以“写生”著称,主张“每晨朝露下时,绕栏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这些实践,无不体现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与真实再现。
然而,宋代花鸟画的价值远不止于“形似”。苏轼曾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可见时人已超越单纯的技术追求,更重视画作的精神内涵。而这一精神内涵,正与《诗经》以来的“比德”传统遥相呼应。宋代士大夫普遍接受诗教熏陶,将绘画视为“成教化,助人伦”的手段。花鸟画虽不直接描绘人事,却可通过物象的象征意义传达道德理想。因此,宋代花鸟画实为“诗教”的视觉延伸,其繁荣既是艺术发展的结果,也是文化传统的必然。
四、图像转化:从文本隐喻到视觉象征
宋代花鸟画对《诗经》意象的继承,首先体现在题材的高度重合。以下试举数例:

“关雎”与禽鸟意象:《关雎》以雎鸠起兴,象征忠贞爱情。宋代花鸟画中常见双禽并栖之作,如崔白《双喜图》绘鹰兔对峙,然画面下方一对山鹊振翅鸣叫,形态亲密,暗含“双喜临门”之吉兆,亦可视为对“关关雎鸠”的视觉回应。此类构图强化了鸟类作为情感载体的功能。
“绿竹”与君子品格:《淇奥》以绿竹比德君子,此意象在宋代演变为“岁寒三友”(松竹梅)主题。文同虽以墨竹闻名,但其精神直接影响画院画家。李衎《竹谱》称:“竹之为物,非草非木……中虚外直,节劲心空,有君子之德焉。”可见竹在宋代已成为固定化的道德符号,其挺拔、坚韧、虚心等特质,皆可视作对《诗经》“绿竹猗猗”的图像诠释。
“桃夭”与生命礼赞:《桃夭》以桃花喻新娘之美,宋代画家常绘春日桃林,花团锦簇,蜂蝶纷飞,如佚名《海棠蛱蝶图》《桃花山鸟图》等,虽未明指婚嫁,但整体氛围热烈明媚,延续了《诗经》中以花卉象征生命繁盛的传统。
“蒹葭”与隐逸情怀:《蒹葭》营造出朦胧凄美的意境,常被解读为对理想或贤者的追寻。宋代花鸟画中大量出现水边芦苇、孤雁寒汀的题材,如梁楷《秋柳双鸦图》、马远《寒江独钓图》局部中的水草意象,皆以疏淡笔墨表现荒寒之境,寄托士人超脱尘俗、追寻精神家园的情怀,与《蒹葭》的意境一脉相承。
此外,宋代花鸟画还发展出新的象征体系。如“梅兰竹菊”四君子画的成熟,将四种植物分别赋予傲、幽、坚、淡的人格特质,是对《诗经》“比德”传统的系统化与规范化。这种图像化过程,使原本散见于诗文中的隐喻变得直观、稳定且可传播,极大增强了“诗教”的感染力。
五、格物致知:比德传统的哲学深化
宋代花鸟画之所以能成功实现从文本到图像的转化,离不开“格物”思想的支撑。朱熹释“格物”为“即物而穷其理”,强调通过对外物的深入观察以体认天理。这一理念促使画家不再满足于表面描摹,而是探究物象的内在规律与生命本质。
赵昌“写生”之举,正是“格物”精神的体现。他清晨观察花卉在露水中的形态变化,捕捉昆虫的动态瞬间,力求“得其生意”。这种对“生机”的极致追求,使画面超越静止的装饰性,呈现出生命的律动与时间的痕迹。而这种“生意”,正是“德”的自然流露——物之德不在其形,而在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因此,宋代花鸟画中的“比德”,不再是简单的比喻替换,而是一种基于真实观察的哲学体悟。画家通过“格物”,认识到自然万物皆含天理,花开花落、鸟飞虫鸣皆是“道”的显现。故绘一枝梅花,不仅是赞美其清丽,更是体认其凌寒独放所体现的“天行健”之精神。这种由外及内、由形入神的认知路径,使“比德”传统获得了更深的哲学基础,也使花鸟画升华为一种“观物取象”的精神实践。
六、结论:诗画同源的文化谱系
综上所述,《诗经》中的动植物意象为中国花鸟画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基因。其“起兴”与“比德”的双重结构,确立了自然物象作为情感载体与道德象征的基本功能。至宋代,在画院制度、理学思想与文人趣味的共同作用下,这一传统得以在视觉艺术领域实现系统化、精细化的转化。
宋代花鸟画不仅继承了《诗经》的题材与意涵,更通过“格物致知”的方法论,将“比德”观念由文学隐喻升华为视觉哲思。画家以精微之笔写万物之“生意”,使花鸟画成为“天人合一”思想的图像见证。这种从《诗经》到宋画的延续,不仅体现了中国文化中“诗画一律”的审美理想,更揭示了一个深层事实: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对自然的描绘从来不是纯粹的客观记录,而始终蕴含着对人性、伦理与宇宙秩序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