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一壶雪

——文山正气照汗青

侯燕平

那夜的雪,下得比祥兴元年的崖山海战还要沉默。临安的瓦肆歌台早被压垮,只剩文丞相脚镣拖过雪地的碎响——像一把钝刀,在刮擦这个王朝最后的骨头。元军的火把在雪幕中晕开血色,他抬头时,一片雪花正落进眼底。后来王绎的《文山像》流传民间,画中人须发皆白,瘦骨嶙峋,却让所有偷藏的宋人想起:雪会化,血会干,但总有人把故国冻在眼底,终成一块永不融化的冰。这雪,从德祐二年的临安,一直下到至元十九年的燕京。

(注:祥兴元年为1279年,南宋最后一支抵抗力量在崖山海战中覆灭,陆秀夫负帝昺投海,十万军民殉国;德祐二年为1276年,元军兵临临安,文天祥奉命赴元营谈判被扣留,后乘隙逃脱;至元十九年为1282年,文天祥于燕京柴市口就义。

大都的牢房里,墨砚结了一层冰。文天祥呵气成霜,用指尖的温度化开冰碴,继续写《正气歌》。这间土牢“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文天祥《正气歌序》),狱卒说死过三个南朝官员,墙缝里还卡着半片咬碎的牙齿。他却笑了:“正好,让他们的血替我温酒。”墨迹在纸上冻出龟裂的纹路,像极了那年镇江逃脱时,江面碎裂的冰层。德祐二年,他从元营逃出后,经镇江、真州等地辗转南下,十二月的长江寒风如刀,他带着残部踏冰渡江,冰棱割破靴底,每一步都印着血写的“南归”。而今这墨冰,不过是另一种归途。

乱世中的一壶雪

旧部张弘范来劝降时,带了一壶江南的梨花白。这位曾率元军攻破崖山的将领,此刻换上汉服,试图以故人情谊动摇他的意志。酒盏相碰,文天祥忽然说起少年时在庐陵赏雪,那时他指着松枝上的积雪对同窗道:“你看,这像不像裹着素缟的忠臣?”而今松枝早被北风折断,只剩这壶酒,还飘着故国的雪味。“此酒可饮尽,此血不可冷。”他仰头饮尽最后一滴,将酒盏掷于阶前。瓷片碎裂的声响,惊飞了檐上积雪——那是临安雪夜后,他第一次听见雪落的声音。

行刑前夜,忽降大雪。刽子手在磨刀石上浇热水,怕血冻住了刀锋。文天祥却向狱卒讨来纸笔,默写了一首《过零丁洋》。写至“人生自古谁无死”时,一滴墨晕开,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梅花。翌日清晨,燕京万人空巷。百姓看见雪地上那道绵延的血迹,竟与三年前崖山海面浮尸的轨迹一模一样。而无人知晓的是,那页染血的绝笔诗,被一个江南书生缝进棉袄夹层,南归路上,体温将墨迹融成了泪痕。

后来,王绎的画像辗转流落江南。画中人身披残雪,双目如炬。看画的遗老们说,那雪不是王绎画的,是文山先生从燕京带回来的——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雪,终于落回了江南。

后记:

讲《过零丁洋》这日,窗外正下着雨,我的眼前却落起了雪。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孩子们忽然安静下来——许是那字里的决绝,穿透了八百年的风雪,落在了他们眼底。

合上书时,总觉得该为这颗滚烫的丹心写点什么。就这窗外的大雨翻检史料,看他从临安的雪夜走到燕京的刑场,看他在牢狱中呵开冰砚写《正气歌》,看他将酒盏掷碎时溅起的雪沫……那些碎裂与坚守,像极了雪地里未灭的炭火。

于是写下这些文字,不为复刻历史,只为循着雪的痕迹,再触一次那永不冷却的温度——那是一个民族刻在骨血里的,关于气节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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