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茶烟袅袅香万里

——羊楼洞情思

宋景明

红尘烟火处，游者能用鼻子去阅读风情，用呼吸去聆听历史的地方，那便是羊楼洞了。

金桂将空气酿得甜稠的时节，我应约走进了万里茶道的起点赤壁羊楼洞。

人还未至，那气息便先有了——那不是一丝一缕的香，而是一阵弥弥漫漫、濡湿温润的茶烟，从明清的老宅翘角上，从蜿蜒的青石板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它似软软地裹住，像是故人温热的手掌，一瞬间，便将车马的尘嚣都浣净了，引着游者踏入一片被岁月温柔包浆的洞天。

脚下踏着的，是明清遗留下来的石板街，蜿蜒在薄如蝉翼的秋雨里，像一条沉睡的青龙微微弓起的脊背。起初，心头浮着些寻幽访古的闲情，以为不过是看看老屋，听听旧事。可当目光触到石板上那些深深凹陷的辙印时，整个心便猛地往下一沉，仿佛坠入了时光的深渊。

那是独轮“鸡公车”经年累月碾出的痕迹。一道一道，平行着，在湿漉漉的石面上泛着幽钝的光，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它们不言语，只是静静地蛰伏着，像一头疲惫已极的巨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无声地舔舐着千年未愈的伤口。

我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石面，一股森然的凉意已顺着血脉直抵心房。这哪里还是石头？这分明是一部用最笨拙也最坚韧的力道，刻进大地肌理的无字史书。每一道沟壑里，都淤塞着往昔的烟尘、旅人的汗滴、驮马的嘶鸣，以及那些被紧紧捆扎、即将远行的茶的魂灵。

细密的雨丝在空中织起空濛的幕布。恍惚间，那一道道辙印仿佛活了过来，“吱呀——吱呀——”，一声声，干涩而执拗，从时光的尽头挣扎而出。眼前，一群赤膊的汉子正将墨绿色的青砖茶用麻纸细细包好，缚上朱红的标签，神情庄重得如同为远嫁的女儿整理最后的妆奁。茶砖搬上“鸡公车”时，单薄的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队便在这呻吟声里，汇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沉默的长龙，开始了伟大的远征。

这实在是一部茶的史诗。从镇外的码头启程，装船，顺江至汉口，再逆着倔强的汉水北上至襄阳。自此，命运分岔，一走东口，一走西口，像两条坚韧的血管，直入蒙古草原广袤的躯体，最终抵达遥远的恰克图。

想象那无垠的旷野吧：驼队背着如血的夕阳，在苍凉的铃声中缓缓移动。头顶是异域陌生的星子，脚下是风沙磨砺的土地，唯有行囊里的茶砖，紧贴着旅人的体温，固执地散发着来自东方故土的馨香。

这哪里是茶叶？这分明是文明的使者，是故乡写给远方的一封封馨香万里的家书。

茶的远征，更是一场绵延千年的文化盛宴。思绪飘回那个将茶从凡俗引入殿堂的名字——陆羽。自《茶经》问世，茶便从解渴的俗物，一跃升华为怡情养性的雅事，深深浸润进中国文人的骨血。

仿佛看见，翠竹掩映的林中，流霞似火。几位雅士默然对坐，静静品评眼前紫茶的芬芳。那清远幽邃的滋味，在暮色里飘逸，竟带着仙酒般的沁香。这是唐人钱起“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的诗境。茶在这里，成了沟通天与人、物与我、此岸与彼岸的桥梁。

飘远的思绪被杯中渐凉的茶香拉回。汤色已转为醇厚的琥珀，像一块温暖的玉石。我呷了一小口：初入口是沉稳的陈香，像老者在讲述久远的故事；旋即，一丝微苦在舌底漫开，但这苦极干脆，顷刻便化成绵长的回甘，从喉间悠悠泛上，浸润整个口腔。

这先苦后甘的历程，多像我们饱经忧患而又回味悠长的人生？历尽沧桑，尝遍炎凉，最终沉淀下的，是这般内敛而悠远的馨香。“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红尘的热闹尽可托付给烈酒；而人生的底蕴，却只能在茶的沉静与清醒中细细品味。

茶的滋味像钥匙，开启记忆的闸门。忆起那年冬，独自造访尚在修复中的羊楼洞。清冷的古街上，一位老艺人正在表演制茶的古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炙热的铁锅里反复揉捻、翻炒。茶叶“哔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被淬炼后的焦香。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不像劳作，倒像在进行与天地沟通的庄严仪式。

那一刻，生猛的活力与古镇沉静的历史底蕴奇异融合，让人真切感到：千年的茶魂，正借由这双苍老的手重新活过来。东西松峰港上的吊脚木楼，三座长条石桥贯通港东。街道随松峰港曲折逶迤，别具一格。街东南松峰山下的观音名泉，水质清澈甘醇，正是历代精制名茶的水源。

步入圆通寺，又是另一番光景。古木参天，滤尽尘世喧嚣。梵香与茶香交织，氤氲出出尘的静谧。一位眉目慈和的僧人斟上寺里自产的禅茶，缓缓讲述“禅茶一味”的道理。他说，寺后的山上自有茶园，春日里，僧人们会亲自采摘、烘炒，将修行融入日常劳作。

“了却凡尘事，不在五行中。”他微笑着，神色淡泊如云。

忽然顿悟：这片小小的茶叶，从种子入土，到沐雨生长，从被采摘焙制，到最终在沸水中舒展、绽放，本身就是一个圆满的生命轮回。而我们喝茶，便是以最谦卑的姿态参与这个轮回，与天地对话。刹那间，陆游“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的闲适，与“散尽红尘纷扰事，人间清欢一盏茶”的淡泊，一齐涌上心头。人间的至味，原来就藏在这一盏清澈见底的茶汤里。

羊楼洞的传奇，厚厚地藏在它的名物与历史中。据说，古时有位外乡雷姓文士流落至此，为山水所动，建一座风雅木楼，“楼上设栏饲羊，楼下洞泉养鱼”，羊楼洞因此得名。明代诗人廖道南曾以“万嶂入羊楼，双溪绕凤丘。天开珠洞晓，月旁石潭秋”盛赞其山水形胜，而这，正是孕育灵叶的绝佳温床。

史载，自唐太和年间皇诏普种山茶起，这里便开始茶的培植与加工。至宋代，已用砖茶作为“通货”，与内蒙进行茶马交易。明嘉靖初，制茶业相当发达，极盛时，这不足0.7平方公里的古镇，竟汇集茶庄二百余家，人口近四万。昔日的五条主要街道，店铺林立，人流如织，“洞茶”远销海外，赢得“小汉口”的美誉。

那条现存的长达2200米的明清石板街，数百年间，运茶的“鸡公车”竟将坚硬的石板生生碾出寸余深的槽痕。这不是普通的车辙，这是茶业发展的历史缩影，是流淌着茶汁的活文物。

这里还流传着美丽的传说。一说古时徐姓人家在松峰山脚盖竹楼，上养羊下养鱼，栽的梨树结一红梨三年不落。儿子徐光福梦一老太婆嘱他摘梨敲石壁，果得洞开，见珍宝无数，他慌抓几把珍珠逃出，洞门紧闭，衣兜里珍珠竟变成茶籽。撒在松峰山下，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茶树。另一说与爱情有关，唐文宗时，才子梅青竹与邻女柳兰香相恋，为避选妃逃至松峰山下，在石洞安身，种茶制茶，储茶于竹楼泉洞。茶商发现此茶香气特异，用观音泉水泡饮甘美异常，呼为“离魂草”。人们见白羊、竹楼、洞泉三绝，便称“羊楼洞”。

这些传说，为这方土地增添了无尽的浪漫色彩，让每一缕茶香都仿佛附着了古老的情意。

作为青砖茶的原产地，羊楼洞已有两百多年的生产历史。清乾隆元年，羊楼洞商人雷中万开办“羊楼洞茶庄”，后更名为“洞庄茶号”。茶号设在古镇庙场街中段，厂房设在观音泉下60米处，以羊楼洞茶为原料，引观音泉水制作。因观音菩萨座驾为莲花，故所产砖茶“以莲花为案，以洞庄二字为识”，有“砖茶之源，百年洞庄”之说。

古诗云：“羊楼古巷青石幽，洞庄百年木楼秋，千载修得茶香绕，观音泉韵洗风流。”这便是羊楼洞著名的观音泉与洞庄砖茶史的写照。

青砖茶以老青茶为原料，经蒸汽高温压制而成，汤色澄红清亮，浓酽馨香，味道纯正，回甘隽永。除生津解渴外，更具化腻健胃、降脂瘦身、御寒提神、杀菌止泻等独特功效，为其他茶类所不及。主要销往内蒙古、新疆、西藏、青海等西北地区和蒙古、格鲁吉亚、俄罗斯、英国等国家。

三百年前，万里茶路沿途的国家把羊楼洞作为对中国茶的理解。这片不足0.7平方公里的土地，曾汇集来自俄国、德国、英国、日本等各国的商贾，形成一个人口逾四万的“中国大茶市”。在那里，蒸汽与力道交织，将一片片绿叶的魂灵，压制成一块块敦实厚重的青砖。这何尝不是一种书写？将春天的雨露、夏日的阳光，与茶工手心的温度，一并压印成一部无字之书。于是，这茶砖便成了沉甸甸的史册，被驮上马背，一路颠簸，走向蒙古的敖包、俄罗斯的壁炉。那弥漫了整条古街的墨色，原来并非砚台所磨，而是这无数块青砖茶在万里旅途中，  挥洒出的、一幅关于贸易与文明的恢弘画卷。

夜色深了，杯中茶已续过几回，滋味淡了，但那缕回甘反而在喉间愈发清晰。窗外是都市不夜的灯火车马，喧嚣声浪阵阵涌来；窗内，这一缕淡淡的茶烟，却固执地隔出了一方宁静的天地。羊楼洞是遥远的，茶马古道上那清冷的驼铃也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风沙中。可是，那片小小的茶叶所维系的，对安宁生活的眷恋，对文化根脉的追寻，却通过这一盏温热的茶，真切地传递到心里。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世间的滋味，无论浓淡甘苦，都可以放进时光的文火里慢慢蒸煮，蒸去浮华，煮出本真。羊楼洞古镇，便在这样漫长的“蒸煮”过程中，从历史的尘烟里重新走了出来。

今日的赤壁市，正坚持做好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这篇大文章。从明代起，羊楼洞老百姓就开始种茶、制茶、售茶，如今更形成集羊楼洞古镇、茶文化生态产业园、万亩茶园于一体的茶旅融合发展新格局。2015年建成开放的茶文化生态产业园，投资10亿元，承办了“2015国际茶业大会”及多届“赤壁青砖茶产业发展大会”，打造着全茶产业开发与茶文化旅游的全新模式。

羊楼洞明清石板街作为中国制茶业发展的历史缩影，1996年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02年成为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2010年12月，羊楼洞被授予“中国历史文化名村”。2015年11月，获世界茶叶协会授予“世界第一茶叶古镇”称号。2022年11月29日，羊楼洞赵李桥青砖茶制作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荣誉，见证着这片土地深厚的茶文化底蕴。

那茶烟起处，是地理的故乡，是精神的原乡，更是一种永不褪色的文化传承。这传承，不在博物馆冰冷的玻璃柜里，不在学者浩繁的故纸堆中。它，就在这一壶沸水、几片茶叶、一缕轻烟之间，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被我们这些平凡的后来者，一遍又一遍地温柔重温。

当我们举杯轻啜，饮下的又岂止是茶汤？那更是一段活着的历史，一方水土的精魂，一个民族千年不灭、生生不息的文化香火。

站在羊楼洞的石板街上，看着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和石板上深深的辙印，我忽然明白：这些碾入石板的，不仅是车辙，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这些飘香万里的，不仅是茶香，更是一种文明的延续。

愿我们的生活，也如一杯精心冲泡的羊楼洞青砖茶，在岁月的浸润下，愈发醇和、温润，余韵悠长。在这片被茶香浸润了千年的土地上，每一片茶叶都在诉说着过去，也孕育着未来；每一缕茶烟都在连接着天地，也温暖着人心。羊楼洞，这个用茶香书写历史的地方，正以它独特的方式，向世界讲述着中国茶文化的永恒魅力。夕阳西下，为羊楼洞的黛瓦涂上一层暖光。鼎沸的人声渐渐散去，而那茶烟却似乎更沉静、更绵长了。它从一家家茶馆里溢出，与晚霞交融在一起。

此刻，坐在一间老茶馆的窗边，看杯中叶叶舒展，茶烟袅袅升起，与窗外古巷的暮色融为一体。那千年墨色，仿佛已不再是史书中沉重的铅印，而是化作了眼前这盏琥珀色的茶汤，温热地流淌过喉间，也流淌过漫长的时光。原来，我们与历史的对话，不必通过阅读，只需这样静静地，饮下一盏羊楼洞的昨日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