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鹰
山寺鸣钟昼已昏,鱼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独来去。
孟浩然这首《夜归鹿门山》诗,让我向往鹿门山仙境久矣。
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南三十里,西临汉江,隔江与襄阳的岘山和隆中相望。鹿门山看似普通,实则气质超凡,这么说绝非虚妄溢美,莅境者,自可稽。鹿门山山不高而清,峰岭逶迤,远望如屏;水不多而秀,溪流潺湲,近观似玉。山中茂林修竹,百草时花,蜂蝶鸟语,无不各得其所,共同构成让人赏心悦目的大环境。入山之人,初始不以为然,漫游中,不得不赞叹秀色可餐。若是小憩岩扉松径,或静坐幽溪画亭,必心情恬然,足以致远。故山中无论是朝晖夕阴,还是清风明月,玩山者难免流连忘返,乐不思归。至于冬季,倘逢鹅毛纷飞,梨花漫舞,山中又会时现玉树琼枝,琉璃世界,皑皑清气,注满乾坤,人处其间,疑至仙家。难怪,被后人尊为“鹿门三高”的庞德公、孟浩然、皮日休,都选择寄身于此,这正表明鹿门山不可多得的生态价值和人文价值。时移世易,即便如今,避俗雅士,大德高人,未必不想去浮华而趋之。
我去鹿门山,无非是想去访访“鹿门三高”的遗踪,感受感受人在诗中,人在画中的现实。
仲夏季节,襄阳城里热浪逼人,可进入鹿门山大牌坊后,车驶在松林道间,大约就是孟浩然诗中说的“松径”,立马就为爽风中挟带的缕缕凉意叫好——“快哉,松风!”
鹿门山的松树长得确实好,大都是马尾松,针叶绿油油的,一团团挺着、垂着,似团团片片的翡翠。树形虽不苍古,但挺拔得好,像万千武士在那里列阵。松林间灌木芳草丛生,那又是彩雉、画眉、斑鸠的乐园。
车子盘弯上行,林木越发葱茏。蓦然间,有红墙寺庙跃出浓荫,挟崇楼古阁、琉瓦飞檐扑来眼前。门口歇山顶檐下红墙上方,有楷书“鹿门寺”三字。
鹿门寺建于东汉初年,说是光武帝刘秀在这里梦见山神,为祀山神,叫人建祠于此。这山原名叫苏岭山,这祠自然就是祭祀苏岭山神的了。只因祠前又刻有两只石鹿夹道,状若一门,故民间称为“鹿门庙”,久而久之,到随唐时,就叫“鹿门寺”了。苏岭山呢,也因寺名而易名,改称鹿门山了。
鹿门寺很古朴,规模不大,但设施布局一应俱全,钟鼓楼对峙,颇显佛门庄严。大殿里供着西方三圣,殿前鼎炉里香火不绝,烟袅袅,磬殷殷,气氛是够的。我在寺里到处查看一番,没见到苏岭山神的供像,连供奉的文字也没有。哀哉,鸠占鹊巢!苏岭山神,你如今躲在哪里落泪呢?
寺左有山径没入山腰密林,约三、五里路,有大石卧林间,石上端略平,可供数人坐卧。据说孟浩然当年来往山路时,常在这大石上歇息,但逢春花秋月之际,更好“与客携壶上翠微”,少不得要来这石上饮酒赋诗。后来,乡人在大石上建起一座凉亭,取名“浩然亭”,意在追思孟浩然。我涉上大石,久坐亭内,四围樟、松溢香,山风送爽,在“鸟鸣山更幽”的境况里与浩然神交,实乃人生难得一回的体验。
《唐才子传》记载说浩然是襄阳人,隐居鹿门山涧南园。浩然在《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诗中真实记录了他的故居状况。诗云:
弊庐在廓外,素业唯田园。
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
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
书取幽栖事,还寻静者论。
如此美妙的生态环境和悠然自得的闲适生活,是令今人向往至极的。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浩然也吟不出“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样的诗歌。
追求闲适的隐居生活,其实是文化人通过对不同生活内容的对比思考后,所形成的一种人生价值观的体现。浩然四十岁时,心里也涌动起去京城博取功名的波涛,他深信凭自己的才华走上仕途不是一件难事。但他不明世故,耻于阿谀奉承,正是清正文人的品格,让他言不由衷,惹下“犯上”大忌,直接导致他铩羽而归。
据《唐摭言》十一卷中说,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維待诏金銮殿,一旦,召之商较风雅,忽遇上幸维所,浩然错愕伏床下,维不敢隐,因之奏闻。上欣然曰:’朕素闻其人’,因得召见。上曰:’卿将得诗来耶?’,浩然奏曰:’臣偶不赍所业’,上即命吟,浩然奉诏,拜舞唸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闻之怃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归南山,终身不仕。”
浩然呐浩然,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绝不是对你大不敬,只是出于为你抱不平的遗憾。唐明皇这个人你不是不晓得,他是个风流天子,喜欢花前月下疯玩,早朝都可以不理,又好臣民对他歌功颂德,却最忌讳别人对他发杂音。好友王维当着皇上的面引荐了你,这是何等宝贵的机遇,你该冷静珍惜才是。皇上命你吟诗,你做了成百上千首诗,唸什么诗不好,咋偏偏就唸了那首“不才明主弃”的诗呢?这不是自毁前程么?既然你都自认为“不才”,那“明主”弃之也在情理之中。你看你,谦虚过头,弄巧成拙了吧,“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当时要是唸你那首《春晓》该多好。当年同样是应玄宗召,太白可是酒醉心明白,他献上《清平调》三首,杨玉环就高兴了;贵妃高兴了,唐明皇自然就心情舒展大气起来,于是太白很轻松就弄稳个翰林供奉,两厢一比较,浩然你是亏大发啦!
既然仕途不通,鹿门山的山径总是可以自由行走的;功名难就,鹿门山的田园林泉总是可以怡情养性的。事实正是如此,鹿门山成就了孟浩然一世诗名,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盛唐时期杰出的田园诗人代表之一,孟浩然的成就是不朽的,他的功名同样是名垂青史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以子美名句褒奖浩然,正得体。当年和浩然同代,为求取功名进入仕途的人,后来又有几个能和浩然相提并论呢?
浩然在鹿门山的田园生活并不寂寞,反而是惬意绵绵。他的诗句,常常反映出他恬淡隽永的生活场景,令人神往。暮色中,他常立于山坡上观赏“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秋登万山寄张五》)的景致;坐在自家屋里,也能陶然于“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的夏夜风情。有时候,他还受山乡老朋友邀请,走走人户串串门,抒发特别闲适舒畅的心情: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故人庄》)
虽说浩然仕途不得志,但他能适时调整自己心态,不为功名所困,安然大度回归田园生活,这就是高人境界。可以说,是鹿门山养育了浩然豁达飘逸的人生情操。鹿门山水虽远离都市,但并没有隔断浩然与友人之间的联系,他当时与张九龄、王维、王昌龄这些诗坛明星保持着密切交往,时时还与义公和尚赏莲花,悟禅机;与梅道士饮流霞,醉桃花,这等潇洒自在的生活,岂是仕途可得,功名可享?无怪乎,连名贯华夏的“谪仙”太白也诗赞浩然云: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李白年龄比浩然要小12岁,也曾游历过襄阳汉水鹿门山一带。他感到浩然的阅历和秉性与自己如出一辙,又长于己,所以他是真佩服孟浩然的。李白的高傲是出了名的,诗中颔联、颈联,完全就是他自己的写照,他诗里把浩然比为“高山”、“清芬”,足以表明浩然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何等之重。
浩然两次入京寻求入仕,未果而归,终是鹿门山的田园山水抚平了他心灵的伤痛。后来他又漫游吴越,期冀能从其它途径碰到入仕机缘,同时也想借江南风光排解心头的悒郁。可是,江南山水毕竟抵不过他对家乡山水的思念,每逢匹马关山,孤舟羁旅之际,他就会生出对鹿门山水的无限眷念之情: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早寒有怀》)
平静生于躁动失望,归隐生于闻达不济。躁动的能量是有限的,终将耗尽;闻达的虚荣是短暂的,终将湮灭。浩然终于选择了平静归隐,这是智者之思,慧者之举,是他一生最完美的归宿。他给好友王维的诗,吐露了他最终悟道的心声: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距浩然亭不远的山下,有新建的孟浩然纪念馆,据说这片山洼就是浩然故居旧址。纪念馆大约是按想像中的浩然故居构建的,有“浩然居”、“春晓阁”等一应访古建筑,很漂亮,青瓦粉墙,雕窗回廊,松竹梅兰,曲径通幽。但构建者大约是忽视了浩然在《秦中感秋寄远上人》一诗中透露出他当时归隐田园的经济状况:“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所以说,现在的景物虽养眼,但感觉跟浩然诗中故居氛围相去甚远,不大像那么回事了。
中庭一块大石头上,塑有浩然半躺半卧像。浩然葛巾束发,三股胡须分垂在腮帮两边和下巴下,长不过半尺,凤眼半瞠,似酒至微醺,以右肘撑石上,手掌托脸,一副慵懒样儿。我看这塑像不是浩然,是谪仙太白,样子像,举止也像,只有这小子才会如此恃才傲物,随地而卧,不讲卫生。
鹿门山中的浩然遗踪很多,那“三高”之一的晚唐诗人皮日休的遗踪又在哪里呢?我在鹿门山的所到之处,没见到皮日休的故居及任何一处遗踪,深感遗憾。
晚唐诗人皮日休是襄阳人,早年也隐居鹿门山,自号“鹿门子”、“间气布衣”、“醉吟先生”。从他的自号名可以看出,皮日休早年是看好隐逸生活的,但任何时代的隐居生活,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社会的大背景。皮日休所处的晚唐时期,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之间所形成的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加上又逢数年自然灾害,民不聊生,在这种背景下,皮日休虽也隐居鹿门山,但他并没有沉溺于闲适的隐居生活,而是很关注他身边的民间疾苦。他写的《橡媪叹》、《卒妻怨》、《贪官怨》、《三羞诗》、《农夫谣》、《哀陇民》等诗,大大跳出了只写自己隐逸生活的圈子,直接对官场腐败,政治没落,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黑暗现实作了愤怒抨击。他的很多诗,既继承了老杜现实主义诗风,同时也继承了白乐天乐府诗朴实白描的艺术特点。譬如他在《橡媪叹》诗中写道:“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即便是今天来看,都还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从这个角度来看皮日休,他现实主义诗歌的亲民性,无疑大大超过孟浩然。让人遗憾的是,目前在鹿门山看不到一点皮日休的生活遗迹,就更没有像孟浩然那样的纪念馆。
皮日休后来放弃了隐逸生活,离开鹿门山外出求取功名,这也许是受当时许多文人“达则兼济天下”思想的支配,他也转变志向,追求“入仕报国救民”的人生目标去了。唐懿宗咸通年间,皮日休取进士,后任太常博士。黄巢起义后,皮日休参加了义军。黄巢兵破长安后,皮日休在黄巢建立的大齐政权里官至翰林学士。皮日休的死因有两种说法,一说因他做谶言诗讨好黄巢,反而触怒黄巢被杀;一说他因黄巢义军失败后,被平叛唐军捕杀。无论如何,作为鹿门山走出去的一位历史名人,鹿门山永远是不会忘记他的。
沿鹿门寺左侧山林小道前行约两里路,爬上一段陡坡,有个小小院落隐在一座高崖下的树丛里。高崖下靠岩壁左右各有一间很简易的房子。房子外以约五尺高的泥墙为篱相连,形成一个玲珑院坝。弯弯曲曲的山径石阶通至泥墙柴扉。院门口外,有一块石碑斜着,上面有些篆体字,蒙着泥尘,乍看不清。待定睛细看,才看出那排镌刻的字是“庞公栖隐处”。
庞公就是庞德公,东汉晚期著名隐士,襄阳人,早年与司马徽、徐庶、诸葛亮等名士交往甚笃。据《后汉书·本传》记叙说,当时荆州牧刘表多次请他去当幕僚,都被他婉拒。后来刘表不得不亲身去请他出山,以为自己效仿文王渭滨礼邀姜尚之举,定能感化庞公。哪知庞公却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龟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趋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庞德公的意思是说,人跟鸿鹄、鼋龟这些生灵一样,选择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生活最好,他认为仕宦生活就不如隐居生活安逸舒服,所以不愿出去做官。刘表不死心,又问庞德公:“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公答说:“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庞公是高人见识,他认为世人给子孙留下丰厚的物质财产并不是件好事,那是可能导致后人养成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人生观,造成身家毁败的危险结局。他要留给子孙的是耕读传家、自然朴素、安居乐业的生活理念。留给后人的东西内容不同,怎能说没留遗产呢。
真还是,这个“庞公栖隐处”,我觉得是最接近此前我想象中的隐者栖居地的。走进泥墙柴扉,右边是一座敞轩木板房,建在一尺多高的台基上,屋下利水,室内干爽。当院一面没墙,通风透气,视野明朗。室内木地板上可席地而坐,饮茶吃饭聊天都很舒适。晋汉以前,古人家居习惯跪坐,坐椅子、凳子,那是唐宋以后的事了。所以,庞公这所房子也没什么椅子之类的家具,极简朴,一看就觉得是那么回事。院子左边也有一房,是座二层楼房,楼上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框,大概是用于通气,这房子样式像座戍楼,近代叫碉堡。一个隐居之家要什么戍楼?无疑这是存放粮食、杂物的库房。楼下有石槽、石碾,据说是庞公制药用的设施。
两房中间的崖壁下有石洞,深约丈许,宽四、五米,庞公造像居中。庞公脸长眼大眉浓,布衣装束,凝望洞外山林、岭上白云,超然自得,仙态飘逸。
庞公,真性情中人也!相比之下,“鹿门三高”中的首高之人,庞公应当之无愧。孟浩然谋求仕宦未果而归,终得成田园诗人正果,此大幸也。皮日休弃隐逸而期乱世作为,尽管关注民生疾苦,放言直抒不平,但终以蝼蚁之力撼百尺之树而耗尽人生,命丧异乡,此大冤也。庞德公立岸观宦海,风云变幻,洪波涌伏,选择栖隐鹿门仙山,效神农,採百草,炼药制丹,悬壶济世,耕读传家,得以与天地合一,
享清风明月,纳四时精华,终显万古不朽之名,此乃大智也!
“鹿门三高”已成历史,可鹿门山还是那样苍翠,那样幽静。今人至此,倘能在鹿门山怀抱里降躁清心,定能对人生有新的领悟。
2013、7、28
郑晓鹰,男,1952年10月生于重庆市沙坪坝南开中学津南村。重庆68中初68级学生。1969年2月插队落户合川县钱塘区鲨鱼公社葛麻村,知青生活6年。后就读于重庆工业学校,先后在工厂、机关工作至退休。爱好文学、诗词、摄影、艺术、旅游等。重庆歌乐诗社社员、四川省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