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园林的景观题名可谓妙趣横生，寥寥几字，既摄景物形神，又寓人文雅意。一名之妙，能令平凡之景顿生光华，能使有限之境延展无限之意。景因名显，名因景传，相映成趣。有了名，景便是诗，是画，是无限天地的微缩，是千古文心的回响。
但是作为江南园林翘楚的留园，那串联起全园精华、倒映着山影楼台的中部水池，却是“无名之辈”。留园中部水池为什么没有名字？这实在令人好奇！
对于一座古典园林来说，从园名到景观，建园之初，园主都会在命名上大做文章。可以说，在中国古典园林的精致构景中，命名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恰如一道隐逸的精神脉络，悄然串联起自然之境与人文之思。
中国古典园林的命名文化，是东方美学与人文精神的凝练表达，既承载着造园者的哲学思辨与情感寄托，亦成为园林灵魂的点睛之笔。这些题名绝非随意为之，而是融合文学、历史、哲学与艺术的综合性创作，展现出中国文人独特的审美追求与情趣。
留园 绿荫轩望花步小筑 @M遥囡囡
拙政园有小亭“与谁同坐轩”，取名自苏轼“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之句，将孤独转化为与天地共往来的超然，此亭虽小，意接千载；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名出宋人邵雍诗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不仅点出此处为赏月观水之佳处，更暗喻时机与自然相契的哲学意蕴；狮子林“问梅阁”，以“问”字拟人，既言探梅之雅，亦寓叩问心性之思，梅格与人格，在此叠映成趣。
拙政园 与谁同坐轩 @姑苏恋旅人
网师园 月到风来亭 @火之星2100
狮子林 问梅阁 @97狼
留园的景观命名自然也处处体现着对传统文化的尊崇。我们单从中部水池周边景致来说，濠濮亭之名源自《庄子・秋水》中‘濠梁观鱼’ 的典故，让人临池便生逍遥之想；清风池馆取《诗经・大雅》’穆如清风’ 之意，坐赏池水则感天地澄明；远翠阁得名于唐人方干 ‘前山含远翠，罗列在窗中’ 的诗句，凭栏望水可见层林叠翠。这些建筑题名与水体景观相互映衬，形成了丰富的文化意境。
留园 濠濮亭 @白墙下的花园
留园 远翠阁与清风池馆 @白墙下的花园
可是，水池周边全是承载着文化内涵和审美趣味有名字的景观，为什么这方水池却“默默无名”？
拙政园的各处水域也没有名，但拙政园广约七十八亩，其景以水为胜，水域约占其五分之一。水是拙政园的脉络，也是其精魂，贯通诸景，映带亭台，呈现一派水乡风貌。因水域广且分散，不命名似乎无可厚非。
留园并非以水景取胜，中部水池应该是一个串联周边景观的纽带，命之以名，当属自然而然的事。就如同网师园的彩霞池，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可否认，中国古典园林景观的命名，是解读其意境与匠心的一把钥匙，通过命名，可以解读其深层的文化隐喻与主人的精神寄托，可以体味其中蕴含的诗画意境与自然哲思，更可以参悟造园者于方寸之间营造天地万物的巧妙构思与生命情怀。
拙政园 水域分散 @苏州陈杰-POTATO
网师园 彩霞池 @苏州陈杰-POTATO
从中国古典园林深厚的命名传统来看，留园中部水池的“无名”，真是一个引人深思的文化现象。它被“濠濮亭”“清风池馆”“远翠阁”等一系列富有诗意的名称所环绕，自身却始终未被赋名，这与其作为空间核心、景观纽带的地位并不相称。
一处成功的景题，能够升华景致的意境，引导游赏者的感知与想象。正如网师园的“彩霞池”，一名之立，而水光、天影、人心共漾于称谓之间。留园此池，聚山影楼台、映四时风物，理应在命名传统中拥有一席之地；其“无名”现状，真是让人好奇，百思不解。
留园 亭轩池馆环绕水池分布 @小小影月
留园乃江南文人园林的典范之作，其建筑经营与空间布局，深蕴文心画意，尽显匠思工巧。
全园依功能与景致之妙，分为东、中、西、北四区，各有境界，别具幽致。东部以建筑取胜，厅堂华美，曲院回廊，移步易景，尽显人工之精构；中部则以山水见长，一池清泓居中涵虚，四周亭台映带，花木掩映，浑然天成，如诗如画；西部以山景为主，土石相间，林泉幽邃，富于野趣，恍若天然丘壑。北部，呈现田园风光，竹篱小屋，绿荫掩映，自成幽境，令人有澹泊归真之思。
留园 航拍 @小小影月
其中，中部实为留园精华所在，堪为文人写意山水园林的妙品。
一泓碧水烟波浩淼，假山叠嶂迤逦蜿蜒，古木虬枝参天挺秀，楼台亭阁错落有致。池水居中潋滟，如画幅之心、乐谱之韵，统摄全园气脉——绿荫轩临水而筑，明瑟楼凭栏远眺，涵碧山房掩映苍翠，清风池馆纳凉听涛，曲溪楼依势逶迤，无一不因水成景，随形就势。亭轩或点缀山间揽云，或凌波于水上照影。更有廊桥跨水，如文章之伏线，导人渐入佳境。
可以说，留园中部区域，以水为核心，通过巧妙布局，写就出一卷立体的山水诗话。
留园 涵碧山房、明瑟楼与绿荫轩 @莫修-文
留园 曲溪楼临水而筑 @小小影月
然而正是在如此精妙的布局中，一方活水作为中部乃至全园的灵魂，串联诸多景致，却始终未见一名相传。
环池诸景，或取自诗文，或溯于典故，皆名出有典，意蕴深厚；唯池水本身，烟波依旧，岁月流转间竟成“无名的中心”。它既是视觉的焦点，也是意境的汇源，却长久隐匿于诸景之名背后，不由引人深思：是造园者有意留白，以无名为大美？又或是在代代相传间，竟无一名可尽此中天光云影、山水情怀？此问悬而未决，遂成留园一桩婉转的文化谜题，待游者临水自问，心驰神往。
留园 活泼泼地 @M遥囡囡
留园始建于明代万历二十一年（1593），由时任太仆寺卿的徐泰时所建，初名“东园”。徐泰时曾参与万历帝定陵的营造，精通建筑园林之事。
据江盈科《后乐堂记》记载，徐泰时建园时，园中以后乐堂为主要建筑，取义范仲淹“先忧后乐”之精神。除此之外还有后乐堂之南、面阔三间的楼，“登高骋望，灵岩、天平诸山，若远若近，若起若伏，献奇耸秀，苍翠可鞠”。袁宏道在其《吴中园亭纪略》提到东园时，也提到主建筑，“宏丽轩举，前楼后厅，皆可醉客”，由此可断，东园在当时建筑体量并不大，以楼胜。
《后乐堂记》中所记，除了楼，还有两亭、一茅屋。另外，还提到“有池盈二亩，清涟湛人，可鉴须发”，由此可知，这方约二亩的水池，便是如今留园中部水池的雏形。
留园 明瑟楼前秋色隐隐 @M遥囡囡
清代乾隆五十九年（1794），该园林由苏州吴县东山的刘恕购得，并在原“东园”基址上进行改建，工程持续至嘉庆三年（1798）方告完工。因园中广泛种植白皮松、梧桐与翠竹，树影清冷，水光澄澈，意境清寒幽碧，故更名为“寒碧庄”，民间也多称其为“刘园”。
范来宗曾作《寒碧庄记》，重点描述了园林的布局，包括传经堂、卷石山房、听雨、明瑟等建筑，其中对园内水池也多笔墨，但不见水池的名字。
关于水池，记中载有‘平池涵漾，一望渺淋’句，明确提到园林中有一片平坦的水池，水面波光荡漾，放眼望去，水光渺茫，生动描绘了水池的开阔与灵动。
留园 一池涵碧 @莫修-文
又有‘登亭览眺，岚光波影，堂轩楼阁参差出没于林木间’句，讲的是从最高处的’个中’亭远眺，可见水池的波光与周边建筑、林木相互映衬，构成层次丰富的景观画面。
除此，文中还记载了水池周边景观布局，另外，更极力赞美了水池的功能性，通过‘有鸢鱼飞跃之趣，无望洋惊叹之险’一句，侧面体现水池的生态活力与尺度适宜，同时以’佳辰胜夕，良朋咏歌’的场景，强调水池作为园林核心景观带来的雅集意趣。
《寒碧庄记》关于水池的文字，通过直接形态描写、周边建筑布局及意境渲染，系统呈现了留园中部水池‘平阔涵波、临池筑馆、桥山相映、林阁参差’的景观特征。
留园 鱼戏荷叶间 @小小影月
咸丰十年（1860），苏州阊门外一带普遍遭受战火破坏，街道巷弄大多被毁，但寒碧庄却得以幸存。至同治十二年（1873），该园林由常州人盛康购得，并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和扩建工程，最终于光绪二年（1876）全面完工。
通过俞樾《留园记》，我们知道盛康因觉得“寒碧”之名不熟，便仿随园之例，改“刘园”为“留园”，取“留”字双关，既保留原音，又寓“留存名园”之意。
盛康修缮时“平之、攘之、剔之”，使嘉树佳卉重生，奇石清流再现，亭台馆榭迤逦相属，成为吴下名园之冠；修缮后游人如织，重现“觞咏其中”的盛景。
留园 绿荫摇曳 @莫修-文
《留园记》重在介绍其名称沿革、命运与寓意以及修缮与现状，并未对园林景致作介绍，对水池的直接描述也极少，但可通过一些线索间接推知其存在与特征。
俞樾感叹留园遭兵燹时，称“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说明修缮前水池仍在，待修缮后，记中载“奇石显而清流通”，暗示水池经过整治，水流畅通，与奇石相映成趣，符合古典园林“水石相生”的营造理念。
留园 泉石之胜，留以待君 @莫修-文
从徐氏创园立基，刘氏改建增胜，到盛氏修葺复兴，留园三易其主，水池始终作为园林的空间核心与意境灵魂存在。历代园主均对园林倾注心血，为建筑、山石、亭台赋予雅名，深具文化底蕴。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尽管水池屡见记载、从未缺席，却始终“隐姓埋名”。这一“无名”的现象，在这样一个屡经文人经营、景题丰富的名园中，显得格外引人好奇。究竟是不屑一辞之饰，还是有意留白？
纵览留园四百余年沧桑，这方水池始终是园林的核心，却始终未曾被赋予一个名字。或许这只是留园历史中的一段偶然，因此有名无名，“但留风月伴烟萝”就好。
原创:潘慕白
苏州园林研究所公众号 2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