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常永明
五月时节,天蓝草绿,田野上一片青葱。禾苗出齐了,但又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它们需要一场及时雨。这时,李家堡生产队就成了各生产队羡慕的对象,三口水井,三台柴油机开始抽水了。师傅就是王六小的二儿子王二有,他在县农机站学习半年,派头十足,一身蓝工装,戴副白线手套,在三口水井之间巡行。安装是他的师傅前来帮忙。调试了两天后,十分热情地对狄队长说:“如有问题,打个电话来。”又叮嘱了王二有几句就走了。
平静的原野上响起柴油机轰响,邻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白花花的井水从六寸管流进主渠道,又分流到一条一条麦畦里,清汪汪的浸润着一垅垅禾苗。不到半小时,便听得狄队长吼道:“二有!二有!二号三号井停机,快!快!”王二有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停了抽水。原来,二号井三号井主渠道水流不顺当,不几步就跑水了。狄存娃瞪着大眼骂人,但是堵住这里,那边决口。不像一号井,水顺顺当当流淌,漫了一畦,又一畦。
魏根旺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我看还是找润后他爹过来看看吧!”狄存娃喘口气:“他来了能把水渠捋直了?!”魏根旺脾气好,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吗?一号井就是他给规划好的……”人们都想到了去年修水道的事了。当修二号井时,因为刘润后成了“四不清干部”,他爹便被逐出了修水道。并且,今春也不让他种菜了。狄存娃的二叔叫狄福禄,他去种了菜。
魏根旺到不远的麦田里去找刘老宽,刘老宽正和第一小组社员锄地。魏根旺说明了来意,并拿过老宽手中的锄头。两人相随到了二号井。狄存娃懒得打招呼,但跟在老宽身后,刘老宽查看了水井与水渠的落差后,叹口气:“你们瞅瞅,”顺着他的手指,这送水渠正处在一个低凹处,老宽说:“向东移个十几步,这水就送出去了。”狄存娃面露难色:“重修一道渠,得毁多少青苗!”王二有急切地:“宽伯,就没办法了?”老宽从魏根旺手里拿出锄头:“估计三号井也是这样的情形,最简单的方法,打几节木槽,就可以了。”狄存娃脱口道:“噢,好主意!”魏根旺则忧愁起来:“这木板木匠怎么找?等弄好了,不得十天半月?”这时,刘老宽扛起锄头从三号井那边走了去。他边走边查看着,魏根旺以为这老汉查看后就返回来,哪知道他又走向那边去锄地了。
魏根旺啧了一声,想了想,试探性地对狄存娃说:“我觉得还是让润后他爹负责浇水吧!”王二有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狗肉上不了正席,哑巴唱不了大戏,幸好,停了机,这水倒灌回来,非闹个机毁井塌不可!”狄存娃瞪了瞪大眼:“根旺这事就你负责办吧!”魏根旺急忙应道:“好,好!”撩开长腿向刘老宽追去。
听了这一小节,今人一定会说:这比白开水还寡淡。其实,我们回顾这段里程,我们在乡村集体化的道路上,忽视了一个重要群体,技术农民。工匠、干部有几级之区别,大学里有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职称之分,唯独农民社员没有,事实上,土地经营也有技术含量。然而,我们一忽隆出工,清一色的同等工分。一度提倡过科学种田,结果连传统耕种方法与习惯都丢三落四了。
魏根旺这个队长,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媳妇,柔和的脾气让公婆丈夫儿女发不了火。他追上了刘老宽,两人边走边拉话向村里走去。
魏根旺本来感到很棘手的一件事,结果让刘老宽半天就解决了。先找木工做架木槽的架子,然后用马车到羊场把喂羊料的所有木槽拉来,修一修,连接起来。木槽都有缝隙跑水。老宽让根旺买几块粗帆布,割块,包严木槽。第二天上午,刘老宽带人布局停当,王二有一开机,白花花的水顺着木槽流向了远处。根旺乐得什么似地:“老宽叔,我作主,您老就专管这浇水,要人给人,要啥给啥!”

刘老宽俯身巡视着水槽,忽地远处有个女人喊:“老宽大哥!”是县妇联主任何大姑。
何大姑在四清后,基本常在县城,要么到外地学习考察。随着地位与阅历,她身上消褪了那手持菜刀的“顾大嫂”形象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齐脖短发,两腿很麻利地从田间小道走来。人未至声先到了:“哈哈哈,老新郎还是那模样!”刘老宽微笑着望着这个熟识的女人。何大姑伸手去握老宽的手,老宽则迅捷抱拳:“他婶子,有事?”何大姑说:“咱们边走边说吧。”他们走上回李家堡的路上,何大姑很严正了,“我是回来搬家的,明早汽车就来。你给策划策划,今晚我家请客!”刘老宽一副释然的神情:“就这个事儿。进了城那牛牛怎么办?”何大姑欣然地说:“他安排在马车社,还是车倌,我那大儿一家户口迁到城关蔬菜一队了。小儿子做了铜矿矿工。没文化,当个工人就知足了。这全凭组织照顾了。”老宽听了,应道:“你这人真好,真能干,顾工作,也顾家。”接着东扯西拉地说着话。
忽地,何大姑停住了脚步:“啊呀!我忘了一件正事。我还得返回去找狄存娃。你到我家去,和牛牛操办饭菜就行了!”而后风风火火又走向田野。
何主任是有一件正事要落实的。其时,举国上下,正大力开展学习毛著思想运动,各地召开“讲用会”,由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介绍学习经验,如何进行自我思想改造,如何活学活用,如何与坏人作斗争,如何大办好人好事。何主任回卧龙公社选拔积极分子。其时,有部国产电影叫《五朵金花》,里面有五位出色女青年。于是各地把女积极分子凑成五个,也叫五朵金花。村里五朵,大队五朵,公社五朵,县里五朵,省里五朵,由基层逐级选拔。绥中县正缺一朵,何大姑下乡布置任务,一周后确定这一朵金花名额。
何大姑向狄存娃说了这一政治任务,狄存娃当即表示,今晚开社员会就落实。当夜,何大姑请了几桌三亲六故,要做城市人了,这是十里八乡的罕见事。街坊邻居纷纷道喜。但大家匆匆离去,生产队开大会,迟了误了会扣工分的。
这会很热闹,一说推选五朵金花,会场就乱了,看过电影的,便向没看过的介绍电影情节。闹哄哄的,魏根旺敲敲桌子:“别扯没用的了,就是选五好社员劳动模范一样,选五个女社员就行啦。不过,比以前要伟大些,到大队公社县里省里讲用去。”妈呀,不少妇女惊叫一声。马长久老婆叫道:“这不就是四不清下楼吗?”众人笑了,金叶告诉马二婶:“哪是讲自己的不是,这是专讲自己的怎么怎么个好。”马二婶嘴一撇:“就是老王卖瓜吧!”
何姓人提出一个名字:何三女,一个十八岁女娃,干活儿非常踏实。王六小提了乔金叶,全场竟响起掌声。邢姓人提了杨彩玉,这是小媳妇,婆婆卧床不起,这媳妇忙里忙外,从没有个不好的脸色。一个角落里,有人喊道:“尤二英!”全场人笑了。尤二英是狄存娃老婆,风骚泼辣,一张利口,说话饶过谁?见众人发笑,当即站起身:“怎么?我就不配当一朵金花,土改那年,我就登过区批斗会,揍了大恶霸王三虎!”角落里不知谁说了一句:“人家是五朵金花,你是一把荨麻。”哄地全场爆发了一阵大笑。连二英自己也笑了:“我是浑身长刺,但我刺的是阶级敌人,刺的是资产阶级,怎么?”唔,这几句话全说在点子上了。全场一片肃然。
乔金叶在公公示意下站起身,大大方方地说:“我可当不了金花,大伙儿都知道,我家婆婆是五类分子!”
几个女人异口同声:“那是后婆婆呀!”金叶咕哝了一句:“后的也是婆婆呀,这是政策啊!”
全场又是一片肃然。
下一节,叫尤二英勇斗瘸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