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親最小的女兒,出生時,父親已50多歲了。有很長一段日子,我都陪伴在他身邊。父親的精神氣一直很足,他喜歡書寫催人奮進的內容,如“精神萬古,氣節千載”,這可以說是他的座右銘,寫了很多遍。他多次對我們講,“精神萬古”就是一切藝術都是精神的創造,從事藝術的人,都應追求這種萬古不朽的精神。“氣節千載”講的是一個人的品格。從事藝術的人,尤其要講這種氣節,要有凜然與浩然之氣。因此,父親拿起筆來,就是一個中國人對待藝術的態度。他內在的大氣與文化自信,從他的作品中噴薄而出。父親晚年三次中風,更不用說那場曠日持久的磨難對他精神的折磨,但他以超越常人的堅韌意志藐視一切,以旺盛的生命力和高度的自信戰勝了一切砥礪。困難的時期,我親眼看著母親與父親一起,克服了各種令人難以承受的壓力,鎮定自若地處理日常的生活;而且他們都是非常樂觀的,從沒看到他們唉聲歎氣或愁眉苦臉。
人處逆境,最難的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父親說,只要想到司馬遷忍辱成書,想到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再自問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便能心平氣和地在地板上睡覺、在擱板上創作。全家蝸居在弄堂裡的那些日子,父親依然想方設法弄到了紙筆。有一次,父親的學弟陳鈞德的妻子羅兆蓮送來了一盞舊貨市場淘來的檯燈,父親高興極了,因為對於畫家來說,光線實在太重要了。他因此畫得更起勁了。後來,他曾在給新加坡收藏家周穎南的信中,傾訴自己的人生感悟:“不息勞動創造,能夠使你偉大,而享受到真正幸福”。我想,從某種角度而言,是繪畫幫助他走出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
1977年,父親開始用“年方八二”來題字落款,他稱這是仿照舊時戲曲小說年輕女子“年方二八”的稱呼,表示自己依然有青春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今後的新創作是一連串的傑作”,將超過自身65年來的所有作品。
1988年,父親決定第十次上黃山時,已是93歲高齡。收到他的信,我立刻趕去南京陪他。一早,安徽省政協派車送我們,南京到黃山,車程可謂遙遠。中午在宣城歇腳,大家都勸他慢慢來,他卻執意吃了飯就要繼續趕路,說“等不了,我要去畫黃山”。於是我們當天就趕到了黃山,住在山腳下。第二天一起身,他便開始寫生,學生勸他,“海老,不要太累”,他答,我要怕苦怕累就不出門了。畫完後又催著我們要立刻上山。可以說,他對黃山的每一棵松樹、每一塊奇石都了然於胸,但每次上黃山,他都充滿創作的激情,像第一次登山一樣,抱著極大的熱情,去尋找新的繪畫靈感。

父親給藝術界留下的,遠不止書畫圖卷,更是一種精神激勵。他曾說:“我的黃山畫中有許多自己的影子,具體而言一是豁達、豪邁的品格契合,二是天真爛漫的情懷寄託,三是不息變動和創新精神的應和”。父親確實以漫長而充盈的一生,實踐了“閎約深美”。
潑墨江山奇圖,
氣節千秋詩賦。
滄海一聲呼,
萬古精神長駐。
留住,留住,
氣貫雲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