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昆先生
当我第一次见到孙履安老师的时候,他曾经很感兴趣地询问我在北京拜师的情况。我是怎样向郭春山、萧长华这两位戏曲名教育家拜师的呢?那是1932年,我随周信芳组织的移风社到北方演出,先到济南,再转天津、北京等地。那时移风社有20多人,有旦角王兰芳,小生赵云卿,花脸钟喜久、杨寿山,武生钟铭起,老生王濠洲,打鼓张世恩;还有现在在上海京剧院工作的张鑫海、孙鹏志。同去的还有我的姨父周五宝和我的弟弟刘韵芳等人。到北京后,李洪春、芙蓉草也参加了演出。我们每到一地都打着“移风社”、“麒麟童”的旗号。周信芳是社长,周五宝是演出队队长,我是副队长。周五宝先生是京剧名丑,信芳哥的戏主要由他配演,我追随其后。《雪拥兰关》五宝先生演张千,我演李万;《封神榜》五宝先生饰马民之父,我饰马氏等等。移风社的社务是信芳哥管总的;五宝先生当队长,出主意找他;我这个年轻副队长,跑腿的事由我干。
到北京演出,“移风社”、“麒麟童”的旗子是打出来了,但演出的地点太背,什么中和、哈尔飞、华乐等小场子,演出日子又尽排在星期一、二、三、五,加上开始没有经验,总唱《困土山》、《约三事》、《古城会》等关戏,观众兴趣不大,故而影响较小。信芳哥没有退缩,大家也团结一致共同努力,结果愈演愈红,麒派名声大振。
我们后来对演出剧目也作了调整,演出的有本戏,有连台本戏,也有折子戏。像《封神榜》、《六国封相》、《追韩信》等都很受欢迎。在每次演折子戏前头都有小花脸单独演出的剧目(北京叫帽儿戏),我们先开了一个戏单,有20出,都是具有南方特色的剧目。我让周五宝先生先拣,他挑剩下的都归我演。他以前跟冯子和先生来过北京,演得很红,所以他一出场总有碰头好,我是头一次到北京,虽属无名之辈而胆子很大,加上动脑筋认真演唱,也就唱出来了,内外行都知道从上海来了个小三花脸。一次我演《济公拷痨虫》,不少同行都来看,郭春山先生也来了。他对我说,这出戏在他年轻时看过一次,几十年不看了,对我的演出很赞赏。
我对郭春山先生慕名已久,早就听说他和富连成科班班主叶春善老先生,同在小荣椿科班坐科,见过的很多。像有名的丑行老前辈杨鸣玉、刘赶三、罗百岁,他都见过。他戏路子宽,人称戏剧界的活字典,不要说《三国》、《水浒》,就连《列国》剧中人物的名字,他都能报得出来,真叫做文武昆乱不挡。我看过他演的《湘江会》,把个齐王演得出神入化。尚小云每次演这出戏都要请他。尚小云演《风筝误》,也都由郭先生去丑小姐。他能把丑小姐的标劲及闺阁幼女的身分演得活灵活现,恰如其分。余叔岩演《对刀步战·宁武关》时,剧中的土地,也非他莫属。他的昆曲底子厚,富连成学生学昆曲都由他拍曲子。我这次到北京就想拜他,他来看我的戏,更激发了我的这种愿望。我请李春林先生(梅兰芳的管事)介绍,便正式拜郭先生为师。
拜师典礼很隆重,在灯笼胡同饭庄举行,那天请了北京京剧界丑角同行,萧长华先生也来了。还没行拜师礼,萧先生对郭先生说:这么好个学生让你占先收了。”郭先生说:“今天咱哥俩一块儿收他吧。”萧先生非常同意。于是郭先生坐大边,萧先生坐小边,我同时拜了这两位老师。
刘斌昆《六国封相》《武十回》
两位老师很喜欢我。郭先生给我说过昆曲的路子,萧先生对我的评价是胆子大、敢改戏。记得1961年,上海京剧院来京为纪念周信芳演剧生活60年演出,我演出了《活捉张文远》,萧先生到后台还给我道辛苦。他很捧我,说我基本功不错,说自己是老旦改行基本功不够,他这么说,愈益见他喜爱学生的拳拳之情。记得我到了萧家,他每次总要给我冲糖茶,这个待遇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到的。他知道我喜欢吃棒子面,上海不易买到,每次到上海来总要给我带两袋来,他跟我说了好几回:“你父亲大我一岁,他属牛我属虎,我大你两轮。”我说师徒如父子嘛,他很开心。
1956年,周信劳已担任上海京剧院院长,由他领带我们到苏联作访问演出。在北京停留的时候,萧先生特地来看望我们,并请周信芳吃饭,说是信芳幼年和梅兰芳等人一道在喜连成科班借班演戏,萧先生那时候就答应过:“等你们都成了角,我到鲜鱼口全聚德请你们吃烤鸭。”这事一搁几十年,这次乘周信芳来京之便,萧先生正式请他和梅兰芳到全聚德聚会,还请了我们几个作陪(有雷喜福、孙正阳)。过了几天,萧先生又到旅社来看望我们大家,还特地送了我和周信芳一人一盒点心。等送走他回来大家在一起闲聊时,王金璐(他是华东京剧团当家武生,和我们一道去苏联,多年后又调到北京)问我:“刘先生,您知道您的一盒点心和老院长的一盒有什么不同?”我说都是点心,怎有不同。他说:“不一样。老先生有偏心,给徒弟的一盒特别好。”大家都哄笑起来。后来才知道金璐捣蛋,他把两盒点心都拆开看过了。
叶春善、萧长华先生

自上次拜师以后,又引出一场拜师的事来。有一天马连良来看我,提起叶盛章的父亲叶春善老先生请他和钟喜久两人介绍,要让盛章拜我为师。我想这大概是郭、萧二位老师的推荐和北方同行们的垂青,叶老先生才这么做的。连良跟我在南京下关花园饭店同过班,又是富连成科班出身,钟喜久是科班喜字辈师兄,又是移风社成员,由于上面种种关系,所以叶老先生请他们两位介绍。他的话却使我犯了愁。我想盛章是富连成的学生,又是萧先生、郭先生的学生;萧、郭二位也是我的老师。我刚30出头,盛章属鼠小我10岁,我收他有违辈次。可连良他们已在西来顺设了酒宴,请了叶老先生、郭、萧两先生,还请了周信芳、周五宝、雷喜福、侯喜瑞等许多梨园界同行与宴。这事真把我难坏了,便偷偷请教周五宝先生。他宽慰我说:别急,我有办法,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保险没错。”
那天人到的真多,有威望的老先生们到了,年轻人也来了不少。移风社的、北方的同行差不多都请到了,盛章几位兄弟也来了。饭庄大厅里供上了“艺宿星君”的牌位,点上了香烛,气氛热烈而肃穆。我想到周五宝先生的话,也就沉住了气。先请郭、萧、叶三位先生朝上坐,郭先生坐当中,萧先生坐大边,叶先生坐小边。我说:今天三位老师都在这里,盛章师弟要拜我为师,我实担待不起。承蒙叶老先生错爱及喜久哥、温如兄(指马连良)介绍,我是既感且愧。但我年轻艺浅,难符雅望,今天我替家父收一位师弟。家父在上海,他是丁四统领永胜和科班出身,不知叶老先生意下如何?
叶盛章《东方朔偷桃》
大家听了一起鼓掌。我就说:“盛章师弟,冲上叩头。”盛章依言朝他们三位磕头。叶老先生很感动,当场嘱盛章、盛兰道:“你们今后到南方一定要听你大哥的话,记住了。”他们还真做到了这一步。有次盛章、盛兰到上海,与经理争执起来,别人怎么说都没用,我到了一说就好,这是后话。
那天办得很光彩。我向周五宝先生道谢,周先生不让我说是他出的主意。马连良对此事最满意,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后来我们一道去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时,他还提起这件事。
我给盛章说过一些南派京丑的戏路子,如《窦公送子》《浪子踢球》《瞎子看尸》《马大宝借女》《活捉三郎》《思凡下山》等等。盛章有一次到上海演出《广平府》(即《李虎跑府》),我去看了。他动了不少脑筋,在表演李虎跑山路时脚上拴了两个铃,跑起来哐珰哐珰直响。下来我劝他说,这铃拴上不合理,因为李虎送信札是秘密的,跑路不能让人知道,这铃一响秘密全暴露了。我们不能在铃上讨巧,要在跑山的路上跑个名堂出来才是艺术。他点头称是,后来演出时就不带这个铃铛了。
《京剧谈往录三编》
北京出版社
1990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