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从2000年起,京城里处处里飘着股挥之不去的烟火气——街头巷尾的烧烤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时尚起来,饭馆儿饭店门口几乎都有烧着炭在铁槽子,站立在烤手不断翻着架上的肉串,肉串儿滋滋冒油,混着孜然辣椒面,香得能勾着人走半条街……没等烧烤摊的热度降下来,四川烤鱼又携着一身麻辣鲜香杀了进来——焦脆的鱼皮裹着嫩滑的蒜瓣肉,底下垫着吸饱了汤汁的豆芽、藕片、豆泡、茼蒿等自选菜,红亮的油汤上漂着密密麻麻的花椒和炸在暗红在辣椒,一上桌就吸引着全部食客在注意力。张闯定的这家开在河边的馆子,原本就是传统的烤羊招牌菜,十年多来的经营把两者揉成自家风味:向街的大玻璃窗后,既能看见烤架上翻动的烤全羊、肉串、筋皮腰子,又能闻见后厨飘出的麻辣鱼香,河风从敞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卷着炭火的焦香和花椒的麻劲。

于静然没跟张闯一道走,而是一下班匆忙核对完采购清单,又给供应商打了两通确认电话,把下周要到货的物料一一敲定,才走出光电所大门。路边的路灯亮起来,拦了辆出租车赶到融进了那股让人馋虫乱动的混合香气。

在烤鱼馆子门口,正好碰上张闯,后面跟着陈鹤鸣、王山岳。

张闯习惯的走到前头:还说你得晚半小时,看来这会儿路况可以了啊。。迎着走上来的服务员张闯抬手往里头指了指,声音透着点利落:预定了。

话音刚落,他裤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起来,诺基亚N998的铃声在喧闹的街头格外清亮。他掏出来看了眼屏幕,马上按键接听,语气不自觉地放恭敬了些:左总,哎,我们刚到门口,正往里走呢……都到了,这就进包间。

挂了电话,他回头扬了扬下巴:左所已经在里头了,催咱们呢。

服务员引着路,往馆子深处走。过道两旁的桌子都坐满了,邻桌的烤鱼刚上桌,红油咕嘟咕嘟地冒泡,花椒的麻香直往鼻子里钻;另一边的烧烤架就支在过道尽头,烤串的师傅正拿着蒲扇扇火,火星子随着风往上跳,映得原本油亮的脸更加亮堂堂的。

听着周围的碰杯声和谈笑声,喘着鼻尖萦绕着烟火气和饭菜香,一行人刚到包间,门就先从里头拉开了,左所的声音传出来:可算来了,再不来鱼都要凉了——”

包间的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又有清亮得像山涧泉水的声音涌了出来,脆生生地裹着笑意:小于、鹤鸣、山岳——”已经退休近十年多的刘悦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头发烫成整齐的小卷,用一支玉色发簪绾在脑后。退休这段时间,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没添多少,反倒比在岗时更显精神,手里正剥着颗橘子,指尖沾着点橘瓣的汁水。

刘工!左助理,不,左总于静然心里一热,快步向走进去。陈鹤鸣和王山岳也跟着打招呼,彼此用力握手,拍肩膀,刘工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快坐快坐,我这退休老太太,难得见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聚齐。她把剥好的橘子往盘子里推了推,刚还跟左助理说呢,就盼着这么个机会,看看你们如今都成了气候……

“刘工,左助理调到豫省兄弟单位做总经理啦,正好来京城开会,相请不如偶遇”张闯非常自然的插了话。然后非常自然的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示意王山岳、陈鹤鸣坐在右手侧、于静然在左侧,很自然的形成了左振声和自己的中轴线。

左振生非常谦逊的摆了摆手:“大家还是按以前的叫,我觉得更亲切,这外调的差事不好干,是不是要回来面谈汇报,这次还算顺利,能回趟家,难得赶上张闯请客。

于静然挨着刘悦坐下,似乎又闻到了当年办公室的味道——刘工总爱在抽屉里放着薄荷糖,还有她画图纸时用的铅笔屑味。看着一圈在座者,他已然明白张闯为什么要办这场聚会了——算上刚进门的自己、陈鹤鸣、王山岳,再加上左所、刘工、张闯,算上正好是二十年前动力部运行班的原班主力

那会儿在刘工总是布置完运行任务后,他们几个都是抱着一摞高自考的教材在自己的工位上啃。而于静然则被人背后议论搞动力的学中文,本科也是瞎凑数。在刘工左助理的支持下,几个人都完成了学业再造:于静然六年中文专、本自考、陈鹤鸣计算机本科自考、王山岳更是两年完成专升本。左振生则是顺利的有所长助理提干到副所长,在动力部管理业务上放手继任刘悦的张闯提升发展,不止一次在所长办公会上强调动力运行管理力量的主要性,在研究所越来越看重第一学历的环境下,疾呼学历不代表能力,动力就是生产力、航母甲板下也是战斗岗位、也是战斗力;刘悦更是协调研究所技术组手把手教他们识别电力、给排水、洁净空调、纯水制备、气体供应、通信自控系统图,只要有机会就带着几个年轻人参与改造工程和设计院的技术交底。

左振生一边看着张闯拿酒,一边自豪欣慰的高谈阔论:“刘工,你真是小伙子们的良师益友,您退休这些年,他们几个愣是把老旧的水、电、气系统利用仅有的国拨经费完成了升级改造,于静然是供配电、陈鹤鸣是自控弱电、小王是给排水气动、张闯更是一直在领头羊位置兼顾着净化厂房和土建!都坐都坐!左副所从主位上站起来,他今天没穿常穿的中山装,换了件灰色T恤,显得随和不少,别愣着,张闯这小子请客,菜都快凉了。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接过张闯递去的酒瓶。那瓶子看着有些年头,磨砂玻璃上没贴商标,服务员开瓶时地一声轻响,醇厚的酒液恰如其分的倒进五支分酒器,在灯光下泛着淡黄的光。另一位服务员端着杯鲜榨橙汁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刘工面前:阿姨,您要的不加糖的橙汁。

刘工笑着道谢,端起来抿了一口:还是你们年轻人细心,知道我这老胳膊老腿,喝不了酒。

张闯这时站起身,手里举着分酒器,脸上泛着酒意般的红光,却不是醉态,是实打实的热乎劲儿。他先朝着左所和刘工的方向举了举,声音在酒香和菜香里显得格外清亮:今天这桌酒,说起来有四层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人:第一,是谢师宴。左所,您是我进所里的领路人,当年我在车间里钻设备,是您把我拽出来,说光会拧螺丝不行,得懂系统,没有您,就没有我张闯今天。

左所摆摆手,眼里却带着笑意:少来,喝!

连载小说 ——中专毕业 第四十回 职场小聚宴 汇报总结回念

第二,是总结汇报宴。张闯又转向刘工和其他人,动力部这几年,从晶体线的电力扩容,到新车间的动力系统调试,全靠刘工退休前打下的底子,靠鹤鸣、静然、山岳你们几个往前冲。现在部门的故障率比三年前降了一半还多,这成绩单,我得跟大家伙儿好好说道说道。

陈鹤鸣闻言笑了笑,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杯沿轻轻撞出的一声。

第三,张闯的目光落到于静然身上,语气软了些,是欢送宴。静然要去资产经营部了,虽说还是在所里,但不在一个部门了。你从一开始连万用表都不会用,到现在能独立做动力方案,这几步走得不容易,到了新岗位,也得接着往前闯。

于静然心里一暖,刚想说点什么,张闯已经转向了最后一个人:第四,是我的告别宴。中层任期到了,下周就要去新岗位报到。说实话,动力部这些设备、这些人,我是真舍不得,但规矩就是规矩。以后部门就靠山岳挑大梁了,你小子可得把这摊子接住,把你老爸的资源利用好、继续带着大伙。

王山岳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在桌布上。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闯哥放心,我、我一定……”

坐下说。左振生笑着先端起酒杯,别紧张,来,大伙儿先干一个!

酒杯碰撞的脆响里,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下肚,左振生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几个,业务能力没的说,但卡在学历上,太可惜了。

他看向陈鹤鸣和于静然:鹤鸣、小于都是中专高自考,按现在的规矩,提干这关就过不去。我跟人事处磨了多少次,说能不能看实绩,人家就拿文件跟我掰扯,我有什么办法?提干不行,职称总可以吧?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包间里的热闹劲儿淡了些。于静然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十年前评工程师,就是当时的左助理顶着文科出身不够格的压力,力排众议,说让他答辩,过了就给,最后凭对供电系统耳熟能详,把评审专家问的问题全答了上来,还利用提问详细地讲解了光电所防静电管理与静电防护的本质区别,破格拿到中级职称。可提干这道坎,似乎比评职称更难迈。王山岳的专升本也是凭借他父亲在光电所业务单位的人脉进入了所办公会领导班子的视野。

可不是嘛。刘工放下橙汁杯,声音低了些,我当年也是中专毕业,干了一辈子电力,手里过的系统图纸能堆满一屋子,可评高级工程师时,就因为学历不够,卡了三次,最后退休也没评上。她笑了笑,眼角却有点湿润,你们年轻人赶上好时候了,能有机会补学历,可得抓紧,小于、鹤鸣,您们现在已经到了我的阶段,这几年再公开发表几篇论文,好好做好工程管理,高级工程师不是问题。

山岳。左振生拍了拍向王山左肩,你是专升本,听张闯说,副处长试用也是老张所长力排众议,叔叔的关系加上你的技术能力才走到现在,要想如期转正,将来提正职,不光要业务硬,学历这块儿还是要提升,在职研究生不是很难,不然,你也还得和张闯一样换地方发展,光电所高层领导都得是根红苗正的名牌大学呀!。王山岳重重点头,拿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也没擦,只是用力抹了把脸:左总、刘工,我知道,保证不拖后腿!

这就对了。左振生又举起酒杯,来,为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跨过坎,也为了动力部、为了你们以后更红火,再干一个!

酒杯再次碰到一起,这次的碰撞声里,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窗外的河水静静流着,包间里的酒香、菜香和说不完的话,混着河风飘出去,像一段被小心收藏的时光,也想一股涓涓流淌的山谷小溪,左振生和张闯碰杯,说新岗位的注意事项,声音里带着酒气的爽朗;刘工坐在旁边,手里的橙汁杯没动,正听陈鹤鸣讲车间里新换的设备,时不时插句话,银铃般的笑声混在碰杯声里,格外清亮;山岳大概是喝得急了,脸颊红得像关公,正攥着酒瓶给众人添酒,手有点抖,酒液溅在分酒器的边缘,亮晶晶的。

于静然端着酒杯抿了一口,高度白酒的辛辣先在舌尖炸开,随即化成一股暖流往下淌,过了喉咙,反倒咂摸出点醇厚的回甘来。眼前这一切,应该不是醉,是心里那股子劲儿涌上来了。眨了眨眼,想把眼前的影像看得更清楚些,可不知怎么,左振生鬓角的白发忽然和记忆里某个身影重叠了——那是远在J城也已经退休了的商有义处长。

当年毕业宴上,他也是这样端着酒杯,鬓角的白发在会餐教室白炽灯下闪着光,说你们这拨孩子,出去了可得给学校争气!更要对得起摸排滚打四年的自己。酒的醇香还在舌尖萦绕,恍惚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二九一食堂小灶的菜香,混着白酒的辛辣、红酒的醇干、啤酒的清爽、黄酒的香甜……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三十几个人分坐在教室里,拼凑的桌上摆着从校外小饭馆订的菜,塑料桶装的白酒倒在搪瓷杯里,晃一晃能看见杯壁上挂着的酒线……那天的酒没敢多喝,可脸上的热意烧了很久,直到散场时被同学拉着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合影,晚风一吹,才觉得清醒了些。

小于?发什么愣呢?张闯手里拿着酒瓶,往杯里添酒,我和左所说了,你去资产经营部,以后跟动力部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可不能提前退休啊。于静然回过神,笑了笑,把杯里的酒往嘴边送了送。酒还是那股醇厚的香,可喝在嘴里,滋味却和十年前不一样了。当年是青涩的、带着点莽撞的甜;现在呢,大概是多了些沉淀后的绵长,有苦,有辣,也有不易察觉的回甘。

她算着日子,从进研究所那天算起,整整十年了。十年,足够一个懵懂的中专生熬成能独当一面的工程师,足够让陌生的设备变成老伙计,足够让当初觉得高不可攀的提干”“评职称,变成饭桌上能坦然说起的难题。可奇怪的是,她总觉得这十年过得飞快,快得像……像中专那四年里的第二个年头。

刚入职时的手足无措还历历在目——第一次摸到万用表时的紧张,第一次画错电路图,如同在校第一次在学生会发言时的结巴。现在大概也就是中专二年级的光景。课本上的知识开始慢慢活起来,能看懂复杂的电路图了,能在学生会里独当一面了,甚至敢跟老师、师傅争辩某个操作步骤的对错。现在的自己,能独立做动力方案了,能在会上条理清晰地汇报工作了,面对期许、叮嘱,心里虽有压力,却更多了份稳稳的底气。

中专是四年。职场上剩下的会有几年?于静然望着杯里晃动的酒液,忽然觉得心里亮堂起来。前面还有新的课本要啃,新的难题要解,就像当年奋斗高自考毕业证一样,来,为了咱们静然,也为了山岳,干一个!左振生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不容分说的热乎劲儿。举起杯,和周围的酒杯一一碰过。清脆的撞击声里,于静然仿佛又听见了搪瓷杯碰在一起的脆响,听见了商有义处长那句积极努力,顺势而为,无所待付出,得到的都是惊喜

酒液入喉,这一次,品出的不只是醇香,还有点沉甸甸的、属于当年中专四年中二年级的笃定。

——未完待续  原创虚构小说  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