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2日,枞阳官埠桥峡山李氏宗祠落成,盛况空前。

小雪已过数日。冬至将至。我在何处祭奠我的祖先成了一个问题。

想起2018年的一件旧事。

那年冬至前夕,枞阳官埠桥峡山李氏宗祠落成,并于冬至日当天举行了盛大庆典,各地宗亲及宾客近千人现场见证。我于庆典头一天上午,从广州飞抵安庆,在宗亲安排下,下榻枞阳国际大酒店。

我来得早,时间充裕。放下行李,稍事休息,我立即请负责会务接待的宗亲带我去官埠桥镇,拜访几位宗族长辈。这些长辈,在两年前我独自一人前来寻根时,皆给了我巨大的帮助、鼓励和温暖。我忘不了他们。

午饭是在镇上一家小酒馆吃的。席间,长辈们谈起修建宗祠和续谱的种种艰辛,我用心聆听,激动难安。望着这些远隔山水的陌生宗亲,听他们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枞阳方言,我内心亲切,热浪翻滚,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这里就是我的老家;这里,真的就是我们先祖漂泊过的故土。

李贤锋|何处遥祭

2016年9月12日,黄昏下的官埠桥,一条主干道穿镇而过。

这次宗谱九修,距离1931年峡山李氏宗谱八修,已经过去了近90年。90年!有多少人能活过90年?在皖南乡村社会的传统中,一个宗族的谱牒,通常是60年,也就是一甲子一大修。为什么近90年,峡山李氏没有修谱?原因我心知肚明。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山河凋敝,战乱频仍,灾祸连连。但即便是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当年的宗亲,仍依靠种种办法(比如外出做手艺做小买卖,煅磨子、补锅、磨剪子戗菜刀、贩卖鸡苗鸭苗、挑零担走村串户等),联系上散落全国各地的宗亲,顽强又严谨地完成了谱牒八修的浩大工程。

1990年,按照传统旧习,应该进行宗谱九修了,但此时,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峡山李氏祠堂,同其他百姓的宗祠一样,早已在文革中被毁损一尽,而作为记录一个宗族血脉源头的灵魂——谱牒,也在那个荒诞的年月中,被作为“四旧”焚毁一空。幸亏有族人智勇双全,冒险收藏了几套族谱并当性命一样妥善保存至今,这才有了后来宗谱九修的根基。

我曾奇怪,为什么1990年代,枞阳老家一直没有派人上洲上来寻亲,而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族裔,竟也没有派人下到枞阳寻根问祖——族人当中,有不少人生活条件都变好了很多,在经济上是完全有能力去做这件事的。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文化的原因——经历战乱和动乱后,旧有的宗族文化已经完全被破坏了,传统文化中,曾经如同“宪法”一样重要的,来自祖先崇拜的“孝礼”“祭礼”“如祭如在”文化,已被清洗,而新的现代文明秩序并没有建立起来。

树高千尺终有根,江河万里总有源。

2015年9月,父亲不幸病逝后,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我从何处来?我的根在哪里?很多老长辈都不在了,我李氏这一门的历史在哪里,根在哪里?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使命感,每每在我孤独时向我袭来。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听老辈人讲,我们老祖宗是从官埠桥红龙墙(音,即现在的红墙)出庄(迁出)的。红龙墙这个村,靠近湖汊,当年的地理山穷水恶,十种九不收,不是发大水就是闹旱灾,烧饭全靠稻草茅草。先祖眼看在枞阳再难活命,遂扶老携幼,举家溯江南迁,到了江西彭泽长江上一个叫八宝洲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棉船。

当时的棉船,四面环水,遍地芦苇和蒿草,人烟稀少。祖辈们发扬祖先勤勉耐劳的传统,在这里开荒种地,艰苦创业。生活稍稍稳定,陆续又有不少枞阳的宗亲前来投靠。这一走,就是百余年。

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我的曾祖父、祖父相继去世,我的曾祖母,一个旧社会的小脚妇人,独力运回两副棺材,将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送到桐城孔城双河畈一个叫鲤鱼嘴(音)的地方安葬(为什么是桐城而不是枞阳,我在看到老谱记录后,才猜到一点皮毛)。由于老人家不识字,且去世多年,加之年代久远,山水相隔,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墓至今在桐城下落不明。我的高祖李相丙,据族谱记载,也葬在孔城双河畈(2017年正月我专门去寻找过,未能找到)。

2016年9月12日,作者在官埠桥寻根无果,入夜,独自在长福酒馆喝闷酒。

2016年9月,在回江西为父亲做完去世一周年祭礼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凭借叔祖父生前的描述,我独自一人,从彭泽坐班车到桐城,经孔城短暂小歇,又从孔城打车到官埠桥寻根。也许是祖先有灵,我像一个外乡人,在镇上的长福酒馆喝闷酒,住了一晚,第二天竟幸运地找到宗亲李应悦先生。在他热情帮助下,我在宗亲长辈李旺青先生家,找到日思夜念的族谱。当我看见我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的名字、子嗣及生辰,族谱均有详细记载时,我热泪盈眶,好久不能说话。

没有错,枞阳就是我的根,官埠桥就是我的本!百余年来,我们虽流落异乡,但从不敢忘记祖先,母语是枞阳话,饭菜是枞阳饭菜,风俗是枞阳风俗,逢年过节,祭祀祖先的礼仪,包括红白喜事操办的规矩,没有哪一样不是枞阳的。

找到族谱之后,我立即打电话,向在棉船的几位长辈欣喜地报告这件大事。

这也是自我曾祖母扶柩回桐城(当时枞阳归桐城县)归葬亲人以来,近七十年,我这一门第一次寻到了自己的根。

作者在官埠桥红龙墙(红墙)寻根时,遇到的宗亲李承学老人。

在祭拜明代万一公的老祖坟后,我又在应悦老先生带领下,找到红龙墙这个村。在村里,我们遇到一个开小店的老人,他叫李承学,八十岁了,也是宗亲。他的长相极像我的叔祖父李应谱,这使我一瞬间错愕,误以为红龙墙就是百年前我祖先离开的家园。后来我电话里问母亲,母亲说,听老太太(我曾祖母)讲,老祖宗原来还在孔城住了多少年。哦!怪不得当年曾祖母将两位亲人送到孔城安葬。

但遗憾的是,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随着老一辈人陆续离世,近几百年我们家族这一支的历史,已经没有人讲得清了。

如今,江河巨变,沧海桑田,红龙墙早已没有了先人的踪迹。问李承学老人,他指着村后的一片石头山说,原先那山上葬了不少坟,后来开石头矿,这些无主的坟都被推掉着(了)。

找不到祖先的坟墓,我只好在田间烧纸,望山遥祭。当年已经七十七岁的李应悦先生,也陪我一同跪拜,这个场景,令我感动至今。

网图
如今,峡山李氏宗祠早已落成,真心希望当地能够借机推动传统文化和旅游文化进一步发展,促进经济繁荣,造福当地宗亲。

本文行将结束,我想起2018年,我的小长辈李应清先生在获悉祠堂建成后写的一首诗,也借此诗,表达我的心情:

百年飘零两茫茫,五世未敢忘故乡。

梦里犹记身是客,魂灵今兮归峡山。

2024.11.26,东莞南城。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