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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

鼓浪屿?

7年前,我写了《鼓浪屿散步遐思》。那是一首挽歌。有感于镶嵌在厦门湾湛蓝大海里的这块红宝石,鸦片战争五口通商之后百多年中西文化交汇形成的琴岛,居然在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蓝色大潮里逐渐地衰败了。当年蜚声中外声名遐迩的闽南欧式小城,诸多物质财富及深厚中西文化积淀形成的高雅社区,这些年来却没有得到相应发展,居民、医院、中学以至一般商店都不断迁出。尽管落实了华侨房产政策,有些老别墅仍然没有得到妥善维修照管。破败的无主别墅成了拾荒者的栖息之地,昔日精美的花圃成了打工仔生机盎然的菜园,曾经走出过周叔安、林俊卿、殷承宗、陈佐湟、许斐平、许斐星、许兴艾等音乐家的钢琴之岛,琴声渐稀,取代它的是流浪艺人的电吉他和萨克管!

在文章末尾,我写到:“鼓浪屿是厦门的骄傲,但是,今天它正考验着厦门人的智慧。”其实那是自认无能,拿不出办法,只好期望有高手能开出像样药方,拯救鼓浪屿。七年过去了,忙于生计,不能一直关注,但有机会,还是想了解。有一天在市里开会,顺便问及,答曰:更糟。若说过去是衰败,现在可是沦陷了!近年来,鼓浪屿旅游热不断升温,每逢旺季,每日数万人上岛,条条街巷,人流如织,喧闹不堪,本岛居民不堪其扰,只好不断迁出,而今只剩下5、6千人了,外来打工者乘机涌入淘金,如今的鼓浪屿,据说已成为某外省贫困县的“飞地”,岛上生意全被该县某村村民垄断,连村委会、党支部都设在这里了。当地行政若不与其协调,甚至难以落实治权。去年春节,成功地实现了异地脱贫致富的开拓者作为先进生产力,被邀请回县里开会,介绍如何将鼓浪屿变成他们村的飞地,成功地实现了本村的脱贫致富!

当年木棉花凤凰花三角梅掩映,琴声悠扬的高档住宅区而今成了卖风筝年画糖葫芦,撂地唱三弦说相声的夫子庙、观前街、天桥、白云观,浮嚣喧哗的商业区、旅游点,老住户们怎不三十六计走为上?然而,放眼中国,鼓浪屿不是个别现象。杭州清河坊、成都宽窄巷子、福州三坊七巷,都是当年所在城市的高档住宅区,世家望族聚居之地。远的不说,仅这一百多年来,林则徐、沈葆桢、陈宝琛、林纾、严复、陈衍、林旭、林长民、方声洞、林觉民、王冷斋、谢冰心、邓拓……,三坊七巷里几乎走出一部中国近现代史!然而,倘若起先贤于地下,他们还能安居于今天的清河坊、宽窄巷子、三坊七巷和鼓浪屿吗?

浓厚的商业意识,利润追求,使众多的历史文化名城在旧城改造中变成了浮嚣喧哗,以创收盈利为目的的商业街、旅游点。人们激烈批评主其事者没有文化,缺乏品味,见钱眼开,一心追求GDP与财政收入最大化,不惜把老祖宗都送进当铺里去,破坏文物,制造赝品,耗巨资把当年静谧优雅,有着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乌衣巷变成了粉墨登场的假古董,房新画不古的现代夫子庙、观前街、天桥、白云观,毁掉了千百年的历史文化传承。然而,主其事者可能却觉得十分冤枉和委屈:看人挑担不吃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倒是告诉我,现行体制下,不发展商贸、饮食、服务、酒店、旅游业,巨额的旧城改造投资靠什么回收?没有税源,靠什么来维护这一大片街区的道路、绿化、上下水、照明、文教体卫公共设施,用什么来提供治安、环保、公共卫生、基础文教服务?

这未必全是假话遁词。朋友告诉我,当年某市领导决定在鼓浪屿大力发展旅游业,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这个厦门市最小的区早已完全城市化,基本上是居民住宅,没有余地可供工业开发,不能像厦门市的其他区县一样招商引资发展工业,分灶吃饭以后,财政颇为困难。现今中国,即使小到乡政府甚至村委会,都得设法弄个工业园区,搞几家企业,不然,乡财、村财可就糟得一塌糊涂。村里的路灯暗了道路塌了没钱修,甚至连垃圾清扫都成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正因为此,这些年来,尽管在政策上大力鼓励城镇化,限制大城市发展,可是,这十多年来,五十万人以下的小城市,常住人口不断萎缩,人口不断地往百万人以上的大城市走,更不用说数百上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了。工业经济对规模经济、范围经济的要求,使得大城市有更强的生产功能,更高的生产效率,也就有更多的税源用于城市基础设施、科教文卫设施建设,可以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

问题在于,即使是完成了城市化进程的现代国家,也不可能只有大城市和农村。大中小城市的适当比例、合理布局无疑是需要的。乡镇也仍然是联系城市与广大农村不可或缺的节点;即使在大都市圈中,中心城市、次中心城市之外,也一定会有众多小卫星城,甚至独立的居民点。这些小城小镇小卫星城独立居民点,是否都有生产功能呢?或者说,是否都必须具有生产功能,才能维持正常运转呢?如果如此,这么说来,清河坊、宽窄巷子、三坊七巷和鼓浪屿还是幸运的,它们毕竟还有点历史文化遗产可以零卖,还有点旅游资源可供开发!

去过的地方不多,但是,在美国、日本,尤其是欧洲,都见到过一些小城小镇。一个方形广场,一座教堂,几条小街,下了火车、大巴,个把小时你就可以把它走透透;小城没有工厂,连商店也没几家;小城整洁,优雅,碎石铺就的街路干净的就像刚用水洗过;小城历史悠久,随便一栋建筑,没准都有数百年的历史,住过伽利略或是康德;小城幽静,街巷行人三两,一如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每一天都安静的像是星期天的早晨。小城欢迎游客光临,但不以旅游为业,小城甚至没有像样的旅馆!小城几乎全是民居,居民或是住在小城,每日驱车或是坐动车到临近的大城市、工厂上班,或是就在家里忙自己的营生,或是什么也不干,悠哉悠哉地看日出日落,潮涨潮落,花开花落,听鸟声此起彼落;小城基本上是消费型的。然而,小城的市政基础设施却是现代化的。小城的公共产品、公共服务一点儿也不比大都市差。小城甚至比大城市更为宜居。

没有生产功能的小城之所以能保持它的现代生活水准,让居民悠然自得地过它的小日子,必须有它的财政基础。无论在美国还是德国,中央与地方政府的税源都明显不同(参见图1-图4)。地方政府的主税种不是生产税,而是财产税、消费税和部分的个人所得税。市政当局依靠居民的房地产和消费获得了维持城市正常运转,提供公共产品、公共服务的税源。

图1  美国联邦政府的税收结构(2012年)

李文溥:拿什么拯救鼓浪屿?

资料来源:CEIC数据库。以下不另加说明均来源相同。

图2   美国州及地方政府的税收结构(2011.10-2012.9)

图3   德国联邦政府的税收结构(2012)

图4   德国市政府的税收结构(2012)


然而,在中国,由于传统经济理论及计划经济实践对消费型财政的否定,长期以来,政府运转,公共产品、公共服务的提供,主要依靠生产性税收,甚至一度要转为依靠国有企业利润的统收统支,税务局都显得多余,归并到财政局。时至今日,我国的税种里,没有房地产税,消费税不过占全部税收收入的8%左右(参见图5),由于实行的是价内税,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为消费纳了税,也不知道企业所缴纳的税收中有多大的部分其实是消费者承担的,每一次购买和消费,他作为消费方,都向政府交了税,甚至连年终表彰和奖励“纳税大户”企业的地方官员也未必知道,这些“纳税大户”相当程度上是代缴户,其缴的税相当部分是由消费者承担的!在中国,城市与中央政府的税收结构因此大同小异(参见图6、图7)。计划经济中,收支两条线,一切统收统支,诸如像鼓浪屿这样的以生活居住为主的行政辖区,倒也可以维持正常运转,然而,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下的分灶吃饭财政体制却使鼓浪屿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困境。

中国税收收入结构(2014.1-2014.9)

杭州市政府税收收入结构(2011年)

资料来源:《杭州市统计年鉴——2012》。

厦门市政府税收收入结构(2011年)

资料来源:《厦门经济特区年鉴——2012》。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消费既然需要消耗资源,当然也就必须付费。当你购买了房产,所购买的不仅仅是这个街区某住宅区某号楼某单元,你还需要占用、消费这个街区的道路、给排水、水电热、绿化、文教体卫公共设施,治安、环保、公共卫生,等等各种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当你居住的城市和地区生产与消费功能兼具时,仅仅向生产征税,也许不过造成了生产者与消费者,生产地与消费地之间的交叉补贴,造成了些许的税负不公、搭便车和效率损失,但是,当生产与消费功能在地域上分离时,“鼓浪屿困境”也就出现了。然而,无论是全国还是都市圈的大中小城市合理布局,还是建设城乡结合的节点——小城镇,都在一定程度上会使生产与消费在地域上,在老百姓的不同地区行为上发生一定程度的分离。因此,生产与消费,在资源占用和消耗上,各付各的账,可能是一种更好的更有效利用资源的方式,一种更有利于提高生活品味和质量的方式,一种更有利于老百姓参与公共管理,监督政府行为的方式,一种有利于培养地方自治、自主管理、公民意识的方式。

试想一下,鼓浪屿作为一个以居住为主的消费性小城,通过征收房地产税和消费税来提供公共设施建设、维护,维持公共产品及公共服务供给,显然,岛上的房地产资源将得到有效率的利用,为了实现与税收水平一致的生活品质,居民将用手用脚促使市政当局权衡维持鼓浪屿房地产价值与发展旅游业之间的关系,将后者控制在合理范围,随着与当地房地产价值相适应的社区生活品质恢复,居民将会根据收入状况调整其居住选择,届时,琴岛将再次响起它久违的悠扬琴声……

提议开征新税的经济学家挨骂从来都是轻的。但是,骂完了建议开征新税的经济学家,并不因此天降“瑪吶”。该办的事照样还得接着办。尽管常常挨骂,总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经济学家跳出来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背着抱着一样重,生产、消费、收入、财产、遗产分别征税,消除交叉补贴,有利于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和社会福利水平。民众税负并不在于征多少种税,不在于是否开征房地产税,是否征收价外的消费税,而在于各社会阶层之间的税负公平合理,在于社会有效地控制宏观税负水平,严格监督财政支出及使用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