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国画坛的大写意星空中,李苦禅如同一轮沉雄的墨月,以“重拙浑厚”的笔墨为犁,在田园蔬果的题材中耕耘出独树一帜的艺术疆域。他是齐白石门下首位入室弟子,是现代大写意花鸟画的扛鼎者,更是一位将生命气节熔铸于笔端的艺术脊梁。
一、艺路峥嵘:从寒门学子到写意巨匠的笔墨长征
李苦禅(1899-1983)生于山东高唐的贫寒农家,却在艺术的荒野里走出了一条铿锵之路。1923年,他拜入齐白石门下,成为齐派艺术的首位嫡传弟子;后又受教于徐悲鸿,在中西艺术的碰撞中筑牢造型根基。他的一生与家国命运紧紧相系——抗战时以“反爪鹰”暗骂倭寇,晚年虽居陋室却坚持艺术教育。这种“画可似我,不可媚世”的倔强风骨,成为其艺术最鲜明的底色。
在题材选择上,李苦禅偏爱雄鹰、芭蕉,也对田园蔬果情有独钟。他笔下的瓜类作品,如《水墨写瓜》《重九赏菊·八月食瓜》等,绝非对自然的简单摹写,而是以瓜为媒介,传递着对乡土本真、生命力量的深沉咏叹。
二、用笔:以书为骨,在“写”与“塑”间锻造金石笔力
李苦禅画瓜的用笔堪称“书法笔墨与雕塑感的激情对话”。他将隶书的古拙、魏碑的刚劲融入笔端,画瓜时以**“大笔写大形”**的气魄,用饱蘸浓墨的笔锋“横扫竖抹”——中锋立骨塑造瓜的浑圆体积,侧锋取势表现瓜皮的粗糙肌理,枯笔飞白则模拟出瓜藤的苍劲韧性。
这种笔法在瓜藤的处理上尤为精妙:他借鉴章草的连绵笔意,让墨线如“铁索盘丝”般在画面中纵横穿插,线条的粗细节奏暗合瓜藤生长的动态,看似狂放的缠绕实则暗含“一波三折”的书法韵律,使静态的瓜藤有了随风摇曳的生命力。正如他所言“画至书为极则”,每一根线条都如铸剑般厚重,力透纸背。
三、用色:色墨交融,在“浓淡”与“雅俗”间开辟新境

李苦禅的设色理念是“色当墨用,墨分五色”。他画瓜时摒弃甜俗,追求“厚色厚墨”的朴拙感:以赭石、藤黄调淡墨铺就瓜的底色,再以饱和的橙红色分染,让瓜的色彩既如田间鲜果般鲜亮,又因墨色的调和而不失文人雅致;画瓜叶则以花青入墨,通过浓淡层次表现叶面的向背,深墨处的“破墨”技法让叶片有了水润的通透感。
这种设色在《水墨写瓜》中体现得尤为典型:墨叶的浓黑与瓜的橙黄形成强烈对比,却因布局的疏密与笔墨的呼应,达成“大俗即大雅”的和谐——民间的炽烈色彩与文人的水墨意趣在画面中碰撞出独特的田园诗意。
四、布局:造势破局,在“奇险”与“平正”中营造视觉张力
李苦禅的构图深谙“经营位置,造势破局”的画理。他常以“主次相衬,动静相生”的逻辑布局:画面中心以一两个体积饱满的瓜作为视觉锚点,周围以大片墨叶烘托,再以狂草般的瓜藤斜出打破平衡。如《重九赏菊·八月食瓜》,下方南瓜占据视觉重心,上方藤蔓如利剑般冲破边界,几只草虫在留白处“点睛”,让画面在“密不透风”与“疏可走马”间形成强烈节奏。
这种布局还暗藏“轴线延伸与层次递进”的巧思:瓜的摆放多呈对角线或“S形”走向,引导观者视线自然游走;他将山水画的“平远”“高远”之法融入花鸟画,通过墨色浓淡、色彩冷暖的变化,让画面呈现出三到四个层次,使小小的瓜图有了咫尺千里的空间张力。
五、意韵:瓜中有道,在田园物象中凝练生命哲思
李苦禅画瓜,画的是乡土的根脉与生命的韧性。瓜的丰硕象征着丰收与富足,藤蔓的狂放寓意着生长与不屈,那些浓墨重彩的笔触,是他对田园生活的深情回望,也是对生命力量的野性礼赞。在他的《水墨写瓜》题款“蔓蔓瓜瓞延螽斯,百祀皆传全在兹”中,我们能读到他对生命繁衍、文化传承的殷切期盼——瓜不再是简单的物象,而是承载着哲学思考与人文关怀的艺术符号。
当我们凝视李苦禅笔下的瓜,那如刀刻般的笔力、浓淡相宜的墨色、鲜活朴拙的设色,不仅是技法的展现,更是一位艺术家对“真、善、美”最质朴的诠释。这种将“烟火气”与“金石气”融为一体的创作,正是李苦禅瓜类作品的魅力所在,也为中国大写意花鸟画的现代发展,留下了极具启示性的艺术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