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派的诠释

摘选自《拉康论欲望》(导读第六个研讨班)一书。

作者:芬克

译者:张涛

他的父亲不知道自己去世了

不是拉康第六个研讨班中讨论的第一个梦,因为第一个梦是安娜·弗洛伊德小时候的关于草莓的梦。严格来说,这是拉康所涉及的第一个成人梦,幸运的是,它非常简短,表面上看来也相当简单。他并不是从《梦的解析》的第一版中取来,而是来自1911年发表的《论心理活动的两种原则》,这个梦后来才被收录进《梦的解析》的再版中。

一位曾经在父亲漫长而痛苦的致命疾病中照料过父亲的男子告诉弗洛伊德,在父亲去世后的几个月里,他反复梦见父亲又活了过来,并且像往常一样与他说话。但他觉得极其痛苦的是,父亲实际上已经死了,只是父亲自己并不知道。理解这个看似荒谬的梦的唯一方式,就是在父亲实际上已经死了之后加上正如梦者所希望的由于他的愿望,并在最后的只是父亲不知道之后加上他希望如此

这样一来,梦的思路就变成了: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他在父亲还活着时就不得不希望父亲的死(作为一种解脱),而如果父亲对此有所察觉,那将是多么可怕!换句话说,这里呈现的是人们在失去所爱之人后的熟悉情境:自责。在这个例子里,自责追溯回童年的那个希望父亲愿望的意义。 [SE XII, p. 225]

因此,弗洛伊德要求我们这样理解这个梦:儿子觉得极其痛苦的是,父亲的死仿佛是他期望父亲死去这一愿望的结果。然而父亲并不知道儿子曾希望他死。

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解释并不充分。他说,仅仅恢复这两个被删掉的从句是不够的(第六研讨班,第55页)。因为这并没有揭示出除孩子典型的俄狄浦斯式期望父亲死去愿望之外的无意识愿望,而这个愿望恰好与成人之后因不同理由(为结束父亲的痛苦)而产生的死亡愿望相重叠。

拉康在研讨班中介绍这一梦的章节(第三章)里,勾勒出一些思路,而正如拉康的研讨班常有的情况,在研讨班课程的某些段落里,先前零散展开的思路会集中或达到高潮。我建议这一集中点出现在第六章,第96—102页。

这里我试着总结拉康对弗洛伊德关于这个梦的补充。他指出,当父母之一去世时,特别是父亲去世时,人会觉得自己是下一个将死的人(第96页),或者下一个要被阉割的人轮到儿子被阉割了,第92页)。换句话说,在目睹上一代一人或多人去世后,人开始被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所困扰。我们知道,父亲的死总是被体验为某种盾牌的消失……在面对绝对的主人——死亡时。(第116页)

在我自己的经验中,我只从一个人那里听到过这样的感受,而他本人是一位精神分析家。我也偶尔从年长的朋友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当他们从小到大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世时,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尽管如此,拉康似乎把这一点作为一种普遍现象提出。我们不妨怀疑他本人是否也被这个问题困扰。我们知道,他的父亲死于196011月,这次讨论发生在不到两年前,当时他正在讲授第八研讨班。

要知道,那时拉康已经接近60岁,他甚至在第六研讨班中评论自己的年龄:谢天谢地,我们设法忘记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我们确实有理由这样做。(第222页)他的父亲在此时或许已经在衰退或生病(这也可能部分解释了第三章末尾关于半死的奇怪讨论,第58—59页)。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个问题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存在。当然,这纯粹是推测,因为他也可能从许多病人、同事、朋友和亲属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需要注意的是,拉康讨论过相当多与死亡相关的梦,包括弗洛伊德的另一个著名例子:父亲,你看不见我在燃烧吗?的梦(第十六研讨班,第169—170页),以及托洛茨基的一个同样涉及死亡的梦(第六研讨班,第115页)。对于拉康而言,解释一个梦往往意味着要确定死亡在梦中以及在梦者生活中的角色。他甚至声称:语言始终所遮蔽的,就是死亡(第23页),并且每一个梦都包含一个死愿望(第44页)。

那么,拉康关于这个特定的梦告诉了我们什么?他说,梦中的确切愿望是保持无知(第六研讨班,第96页)。保持对什么无知?就是保持对自己是下一个的无知,即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去,或许就像父亲那样死去——一种极其痛苦的死亡,生命在延续,却早已失去了生的意愿。拉康把生的意愿视为对人类至关重要的,他认为把生命简化为没有意愿的存在是恐怖的——换句话说,就是在生的意愿已死去的情况下生命的继续存在(第101页)。

拉康提醒我们,在父亲生病期间,这位梦者十分清楚自己希望父亲死去,因为那会让父亲免于痛苦(我们也可以推测,他同时希望让自己从照料父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不能算作无意识的愿望。

拉康还提到一个显而易见的观点,这其实在弗洛伊德那里已经提过:梦者并不想知道,自己在孩童时期就已经希望父亲死去,而这一愿望并不是父亲重病时才首次产生的。孩童的俄狄浦斯式对父亲死的愿望(甚至包括希望阉割这个作为竞争对手的父亲,第93页),正是成年梦中所借用的那个愿望。弗洛伊德在这里甚至用了一个比喻:孩童的愿望好比资本家,成人的愿望好比企业家。孩童提供力比多资本,成人则将其投入运作。

拉康提出,我们应当在这个梦中看到一种保持无知的欲望,一种不想知道的欲望。或许我们更熟悉的是在第二十研讨班中对无知的愿望的讨论(第1页),但在这里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梦者至少对两件事怀有不想知道的欲望

1)不想知道自己早在孩提时期就希望父亲死去,而这一理由是他想要忘记的;

2)不想知道自己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换句话说,他不想面对这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主体自身的有意无知在梦中被归于父亲:是父亲不知道某件事——在这里,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仿佛梦者在说:不是我无知,而是你无知。因此,梦者拒绝看到自己想要无知的意愿,拒绝看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拒绝直面自己不愿面对的东西。拉康称之为梦者把自己的无知投射到他者身上(第96页)。这种不想知道的欲望,正是梦中的无意识欲望

需要注意的是,梦者在梦中感受到的痛苦是移置的。在梦里,这种痛苦似乎源于父亲对自己死亡的无知,但实际上,这种痛苦关乎梦者自身即将面临的事:也许他也会在某个时刻活得比自己的生存意愿还要久。正如拉康所说,我们依靠我们的意愿活着,并且害怕它会辜负我们(第101页)。

既然这个梦是作为反复出现的梦呈现给弗洛伊德的,拉康便推测,梦者不断试图在自己与死亡之间插入或竖立起父亲的形象。父亲在梦中作为一个对象出现,作为一个小他者——而非大写的大他者。换句话说,他不是作为权威人物、权威性的形象或理想化的形象出现,而是作为一个过于人性的身体——一个会生病、会死亡的身体。

拉康似乎暗示,作为孩子,我们相信父母的存在能保护我们免于死亡。在这里,父亲的形象被唤起,用以遮蔽梦者自身即将来临的死亡。而这一形象被不断召唤出来,是为了提醒梦者他自己一个重要的愿望:战胜父亲,知道一些父亲不知道的事,阉割父亲——总之,提醒梦者他自身一个重要的意愿;而意愿正是让死亡退避、让纯粹存在的深渊退避的东西(第116页)。

需要回忆的是,在拉康这一时期的工作中,小对象a 还只是小他者,而不是后来从第八研讨班开始所界定的意愿的实在原因。通过在梦中反复召唤或想象这个小他者,主体得以隐藏并且全身而退。

拉康接着谈到,主体在对象面前常常逃避或消散。事实上,他提到一些案例:有些男性拒绝与某个特定女性满足自己的性欲望,因为他们害怕会依赖她来获得满足,从而作为主体而消散。当主体发现自己置身于对象a面前时,主体便消失(第六研讨班,第102页)。他或许在此提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感觉到在不想知道愿望下,我们的梦者实际上想要逃避:他呈现/代表了对象,而不是他自己。我们将在第五章中看到一个更加清晰的例子,那是由埃拉·夏普的病人所叙述的梦

拉康在这里还讨论了与加害者的认同:孩子会与父亲认同,而既然他曾希望父亲死去,那他似乎也对自己怀有死亡愿望。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梦中反复呈现父亲的形象,是为了遮蔽他[自己]死亡的愿望(第97页)。弗洛伊德可能会说,孩子或成人因为希望他人死去而感到内疚,因此希望自己死去,但拉康强调的是认同:既然和父亲一样,他也应该死!

拉康甚至进一步说,一个梦总是包含两种愿望:继续睡下去的愿望(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和死亡愿望(第44页)。至于这个死亡愿望是指向他人、还是指向自己,抑或是指向作为他者的自己,在这一语境中并没有明确说明。

那么,为什么男孩会与父亲认同呢?拉康说,这是因为人们认为父亲成功地阉割、解除或中和了母亲(第108页)。父亲把母亲从螳螂般的、吞噬性的形象转化为一个被阉割的存在,转化为一个在某些方面明显缺乏、在某些层面上有欠缺的人。

拉康试图把这个梦定位在他的欲望图Graph of Desire)上,因此我在这里先提供一个非常简略的草图。随着内容推进,它会逐渐被丰富。

欲望图

该图(见图4.1)似乎源自拉康在数学领域的一些探索,比如网络理论(在数学中属于图论,用于电力系统中;注意拉康在第六研讨班中提到过回路)、群论(如克莱因群),以及控制论。这些痕迹在《被窃的信的研讨班》之后的续篇以及第四研讨班中都十分明显(1957320日的课程)。他在那个续篇中提供的网络遵循数学上的变换原则,而这可能正是他希望欲望图中的节点所具备的功能。但我认为,我们至多可以说,该图中有两组平行线,拉康在它们之间作了类比(两条主要的水平线,以及位于它们之间的两条中间线)。

我将首先以历时的方式来描述这张图,换句话说,描述它在时间过程中的发展。但你要意识到,拉康同时也希望我们以共时的方式来阅读它,即作为主体与整个能指系统之间的关系(第六研讨班,第367页)。

我们从右下角开始,可以看到一个朝上的三角形,拉康有时称之为意向性。在此我们暂时把它称为不适。婴儿经历某种不适(三角形),于是哭泣。哭声被照料者(大他者,简写为A,即 Autre)听见,而照料者手中掌握着某种代码来解释这种哭声。他或她会将哭声解释为各种可能的意思——例如婴儿饿了、渴了、太困了、尿布湿了、感到孤独或被冷落了、想要拥抱、想被抱起、在耍脾气、只是寻求关注,等等。被归属给哭声的意义就在 s(A) 这个位置上,也就是大他者赋予婴儿哭声的意义所在(注意这里的s,指的是所指 [signifié或意义 [sens],是斜体,因此属于想象界)。

拉康如何诠释|Bruce Fink

这种意义可以说是事后建构的,因为在最初的哭声中并不存在这个意义。为什么呢?因为意义是语言的产物,而婴儿并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因此是照料者在事后赋予哭声意义。所谓事后,就是指意义并不在哭声的起源处,而是在哭声被他人听到并解释之后才被创造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种认同——欲望图I(A) 这个点上——婴儿被认定为具有某种特质:你饿了你贪婪你孤独你就是个麻烦鬼”……可能性是无穷的!我们可以用拉康在《镜像阶段》中使用的词来概括这种认同:汝即是彼。这里我们看到大他者在告诉孩子他或她是谁。

这部分图式形象地展示了拉康反复提出的一个论点:意义是在大他者的位置中被决定的——换句话说,意义是由大他者决定的。即便我觉得自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比如作为老师,或作为躺在分析家沙发上的分析者——意义还是由听我说话的听众决定的。因此,不论我们的意图如何——我们可以假设,随着时间推移,婴儿逐渐学会区分胃里咕噜作响的饥饿感和尿布湿了的感觉——意义依旧是由别人、由听者来决定的。

确实,父母可以用食物来回应婴儿的每一次哭泣,最终让孩子相信自己总是饥饿的,或者至少相信任何不适都能通过进食来解决。吃东西就是答案。也可以喝东西

另一种情况是,父母可以用吼叫来回应婴儿的每一次哭泣,并事后让孩子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受欢迎——简直是父母的巨大累赘。孩子可能得出结论:最好闭嘴,或者至少惹父母生气也比什么都没有好。在认同层面,传递给孩子的信息可能是:它就是个出气筒,是父母一切痛苦的根源,它根本不该出生,或者是这些信息的某种组合:汝一文不值汝即粪土。事实上,我们的一些分析者常常报告,他们脑海里频繁听到这样的宣告!

那么,当孩子开始学习说话,把自己的不适用语言表达出来时,会发生什么呢?大他者依然全能,仍然有能力以孩子显然并未预料的方式孩子所说的一切,把孩子的诉求(回想一下,诉求就是被转化为语言的需要或不适)的意义随意地转化(有人会说扭曲)。今天可以这样解释,明天又可以那样解释。或者总是被以同一种方式解释:即便孩子是在请求被抱起,奶瓶也可能被塞到嘴里,孩子被忽视。

然而,即便大他者是一个相对善意的人,真诚努力去理解孩子真正想要表达的请求,并尽力满足它,仍然总会有某种剩余、某种残留——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种。而且,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拉康认为,恰恰是这种剩余,那种在我的诉求中无法、并且在结构上不可能被完全表达出来的东西,构成了欲望。它是我的需要经验中无法完全用言语表达、在我的诉求被提出之后仍然残存的部分,甚至在我明确请求的东西被满足之后,它依旧存在。

这就把我们带向欲望图的上层,特别是右侧中段的d(欲望)。图式的上部是拉康所称的欲望的戏剧展开的地方,即无意识欲望的戏剧。(我们将在第三部分讨论《哈姆雷特》时再回到这里。)

关于拉康如何把死去的父亲之梦安置在欲望图上,注意他最初将他死了放在下方的水平线上,即所述的那一条线(所述过程S6,第71页)。而上方的线是能述的那一条(能述过程;第72页)。不过,再往后一点(第88–89页),我们看到他把他死了放在能述线上;毕竟,这只有说话的存在者才能说出来(动物或许能观察到另一只动物不再移动或呼吸,但无法形成类似她死了所述并传达给他者;拉康说,“’他死了对于一个不会说话的存在而言,完全没有意义)。他将他不知道放在下方的线,似乎把它称作未言之物,这显然与无意识相关,也与不想知道的愿望(第97页)相关:既不想知道自己曾经希望父亲死去(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一点?)。

但是在第113–114页(见图4.2)时,它们又被倒置:他不知道出现在上方的线。(在更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定位的;见S16,第237页。)所以,至于欲望图在帮助我们定位梦境中的重要性,就见仁见智了!拉康确实在其他一些地方使用过这个图式:在第133页,他把梦的文本放在下方的水平线上,而梦的叙述放在上方的线(偏左处),暗示分析性的能述(或者自由联想)也位于那里。

在第五次研讨班的结尾,也就是首次引入欲望图的那次研讨班,拉康说上方的那条线是一种主体无法表达的句子,而我们必须帮助他表达,这个句子构造了他整个神经症的结构S5,第449页)。

4.2 欲望图中的梦的文本(S6,第114页)
所有神经症者的行为都表现为言说,甚至表现为完全的言说[…]但这种言说对主体而言在意义上却完全是隐晦的、未知的,尽管他用整个存在去发出这种言说,通过他所展现的一切,通过他所唤起和不可避免带来的某种成与不成的路径,除非有某种东西介入,这种东西涉及一种被称为精神分析的摇摆。这是由被划线的主体发出的言说,一个对自身被阻隔的主体,我们称之为无意识。(S5,第450页)

上方的线是虚线,用来表示分析性能述的破碎性——即分析者的言说中犹豫和怀疑、某些词语被特别强调或被掩盖的方式,而这些都被分析家突出出来。这就导致拉康在此称为文本的碎裂S6,第139页),即能指彼此的分离,甚至被拆解到单个音素。拉康说:我们让当下的意义摇摆不定,从而使参与能述的能指彼此脱离开来(第140页)。

弗洛伊德或许会称此为鼓励对梦的每一个要素进行自由联想。他写道:


我们应当将梦的各要素之间表面的连贯性视为一种无关紧要的幻觉,而应当分别追溯每一个要素各自的起源。(SE V,第449页)

举一个能指的例子:在艾拉·夏普的病人所讲述的那个长梦的讨论过程中,有一个能指始终未被联想过,我们接下来会讨论那个梦。考虑捷克斯洛伐克这个能指。除了简单地重复它给病人听,或者提出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比如你去过那里吗?你听说过什么?”——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或许可以用不同的重音或更慢地说:CZECHoslovakia。或者拆解为 check oh slow vakiacheck in the mail/malecheckmatevacatevacationso slow。如果梦者也会法语,我们可以重复vaquer(从事、处理[事务])。如果他会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我们可以发出 vaca vacca(奶牛)。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把梦的文本分解成越来越小的元素,并鼓励分析者去联想它们。

拉康在第六研讨班中进一步运用欲望图。他在第158页评论说,病人提出的关于在进入夏普办公室之前所发出的那声小咳嗽的问题——“这会是什么样的信息呢?”——可以安置在图式的顶端的钩子处。病人的问题似乎是:我通过这样无法控制的咳嗽究竟想表达什么?正如拉康所说,他确实提出了一个关于在他自身之中的大他者的问题——即他的无意识S6,第159页)。

再往下,他在图式上绘制出一种他称之为自由联想的回路(第168页),它引导主体走向 S(A)。我们似乎应当理解为,自由联想在欲望、幻想、本能冲动以及大他者中缺乏物之能指之间循环。

拉康告诉我们,他的这些拓扑模型(如欲望图)的目的,是要给弗洛伊德的第一与第二拓学(例如S6,第239页)提供一种更为方法论的结构,因为那些拓学常常以极其混乱和自相矛盾的方式被使用。他成功了吗?我稍后会再回到这个问题。

关于自由联想的插曲

我将用一个临床例子来说明自由联想,据说它发生在欲望图的上层回路中。在这个例子里,我的一位分析者声称自己无法确定梦中某种颜色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按照弗洛伊德的做法,我认为这种犹豫本身就特别重要,仿佛梦背后的梦思充斥着过于难以接受的记忆和/或意义,以至于即便在回忆梦的时候,也必须采用某种伎俩来混淆已经清醒的梦者,从而引入某种能述上的障碍(…………我不确定)。我拒绝被分析者的怀疑所干扰,不去纠结它究竟是蓝还是绿,而是同样认真对待这两个可能性,要求他对这两个词各自进行联想(参见SE IV,第317–318页)。

结果,这位分析者仅仅通过对梦中一个物体颜色的联想,回忆起了自己过去一个极为强烈的场景(他声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场景,或许自从大约二十五年前发生时起就再未想起)。这个梦是关于在一家商店挑选笔记本的。他原以为自己是在用绿色纠正之前的描述蓝色,但最终得出结论:梦中那个物体的颜色与他成长时餐厅里那张粉蓝色地毯的颜色相同。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回忆起有一天自己正躺在那张地毯上,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音;他起身透过餐厅与起居室之间的百叶门向内张望,看见母亲与哥哥正赤裸地在地板上做爱,而他们的身体被百叶窗切割成奇怪的水平条带。

正是由于我们对梦的这种联想性工作,他才得以回忆起这个场景。与此同时,那段时间里他所困扰的身体碎片从事性行为的怪异影像逐渐消退。这个梦要素(蓝色或绿色)所指涉的场景,几乎不可能从梦的显在内容中直接推测出来(这个梦起初看起来几乎和弗洛伊德的植物学专著之梦一样无聊;SE IV,第169–173页,第282–284页)。然而,这个早期童年的场景似乎确实是构建该梦的潜在思绪之一。倘若我上钩,被颜色不确定的说辞分散了注意力,而放弃对此颜色的探究,那么这一记忆可能会花更久才浮现,而伴随它的痛苦影像也可能会长时间持续下去。

什么是联想

奇怪的是,联想究竟由什么构成,对分析者(analysands)来说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对刚开始实践的分析师来说也未必一清二楚。而且,分析师也并不总是清楚如何去鼓励分析者进行自由联想。这正是我想在这里简要评论一下的原因。

例如,我们要如何鼓励一位相对缺乏经验的分析者对蓝色一词进行联想?我们可以简单地追问:蓝色?蓝色怎么样?或者关于蓝色你想到什么?如果对方只是耸耸肩,或者给出天空是蓝的这样平淡的回答,我们也许可以进一步问:它似乎是某种特定的蓝色吗?如果是,能否描述一下?他随后所使用的词语可能会引出某些有用的方向。但如果他无法给出任何细节,我们也可以问:他是否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种特定的蓝色。

如果鼓励梦者对颜色蓝色的联想无果,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路径可供探索。因为蓝色也可能暗示忧郁、阴郁或轻度抑郁——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具有多重所指的能指,能够充当弗洛伊德所谓的开关词switch-word)或言语桥梁verbal bridge),把一个视觉形象引向某个观念,或从一个观念(通常比较单纯)转向另一个观念(SE V,第341页脚注1SE VII,第65页脚注、第82页和第90页;SE X,第213页)。

蓝色还可以指代某个团队(比如蓝队,与红队相对);它出现在像 black and blue(青一块紫一块)、out of the blue(突如其来)、the wild blue yonder(天涯海角)、the deep blue sea(茫茫大海)这样的短语中;它可能让人想到the blues,无论是作为一种音乐传统、一种情绪,还是一支军队的称呼(甚至是像The Moody Blues (忧郁布鲁斯)The Blues Brothers (蓝调兄弟)这样的乐队);或者让人想到风铃草(bluebells)、人造黄油品牌Blue Bonnet蓝多湖)、婴儿蓝(这可能暗指生育的主题)、天空蓝、童谣《小男孩布鲁》(Little Boy Blue),甚至“blue balls”勃起后睾丸胀痛一种男性痛苦的生理状态)——清单可以一直列下去。根据不同的分析者,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极为有用的联想,让分析者想起前一天、几周或几年前的某些事件,或者他生命中此前未曾提及的时期,甚至是久已遗忘的性经验。

分析师事先无法知道某一种联想方式是否会在某个分析者的分析中发挥作用;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可以判断出某种联想方式在具体个案中是否有用。一个分析者可能会有益地沉迷于同音词,比如blewBlow吹的过去式——译者注。另一个可能会从“blue”一词中的字母出发,比如想到 lube 润滑油译者注lube job【在俚语中确实有强烈的情色暗示,指带有润滑动作的性服务(尤其是口交)译者注;记得莫扎特在写给妹妹的信里,常常用自己名字的各种字母重组来签名,最常见的是Gnagflow Trazom(参见弗洛伊德关于音节的分析与综合的评论,SE IV,第297页脚注)。但另一些分析者玩弄字母时,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与梦或他的人生经验相关的东西。一个老派诗人(或者喜欢伦敦东区押韵俚语的人)也许能从“blue”联想到 slough, slew, brew, flu, stew, chew, hew, 或 looslough 泥沼;蜕皮;slew 旋转;brew 酿造;冲泡;flu 流感;stew 炖菜;忧虑;chew 咀嚼;hew 砍;劈;loo 厕所译者注,因为这是他平常的思维方式;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押韵式联想往往毫无收获。某个分析者可能会因联想到自己在海军服役、穿蓝色制服时的压力而获得启发;另一个则可能回忆起近几周自己穿蓝色衣服上班的若干场合,但这些记忆似乎始终和梦本身联系不起来。

有些分析者似乎把自由联想的邀请当作可以无限远离梦的一种许可,进入某种无尽的意识流。因此,分析师不能忽视一个事实:联想的目标是阐明梦的背景。分析师必须在必要时打断那些显然毫无结果的思绪链条,把分析者拉回到梦中的其他部分或元素,看看对这些能指的联想是否会引出更有成效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