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江南，是一幅氤氲着墨香与流水的水墨长卷。在这片文风鼎盛的土地上，常熟隐湖之滨的汲古阁与“玉出昆冈”的昆山，虽分属两邑，却因纵横交错的水网而血脉相连，更因一群心怀天下的文人，结下了一段跨越时空的知音情缘。清初诗人吴伟业曾以“比闻充栋虞山翁，里中又得小毛公”赞誉毛晋承前启后的文化地位，正是这段情缘的最佳注脚。
【悠悠水路：连接两地的文化脉络】
想象一下四百年前的某个清晨，一位昆山文人携着诗稿，登上一叶扁舟，开始了前往隐湖汲古阁的旅程。舟行至和塘，但见水光潋滟，两岸人家依水而居；转入常熟塘，视野渐阔，炊烟袅袅间，欸乃桨声隐约可闻；过巴城湖时，水天一色，帆影点点；待抵达昆承湖，烟波浩渺中，汲古阁的飞檐若隐若现。
这条蜿蜒六十华里的水路，西出至和塘，溯常熟塘，经巴城湖西北行，过毛晋问渔庄东行至七星桥，方抵汲古阁。它不仅是地理通道，更是一条流动的文化长廊。舟中人或吟咏诗词，或品评典籍，或畅谈时事，将昆山文气播洒至隐湖之畔。水声、桨声、谈笑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文化交响。
这段承载文脉记忆的水路，近现代仍有人循迹而行。犹记幼时随父母前往七星桥祭扫先祖之茔，每每从巴城租船启程。船过巴城湖，沿常熟塘缓缓而行，最终抵达昆承湖东侧，沿无名小河蜿蜒至毛家宅基西南的祖坟地。舟行水上，父亲总会遥指远处，说起“以前汲古阁范围很大”的旧事。那语气中的追慕，与四百年前泛舟赴会的文人一般无二——文化的血脉在水道间静静流淌，从未断绝。
【雅集聚珍：乱世中的精神守望】
顺治六年秋日的隐湖之会，别有深意。其时清兵入关不久，江南文人心头笼罩着家国之痛。毛晋与昆山名士归庄、宋廷章、钱恺、陆世鎏、金是瀛、顾有孝、陈岛、程栋、施谨等人齐聚袁氏重其之卧雪斋，以“铁网珊瑚”为题赋诗唱和，其中寄托的何止是文人雅兴。
归庄“铁网沉海底，珊瑚何处求”之句，读来令人唏嘘。表面说采集珊瑚之难，实则道出遗民文人在鼎革之际寻找精神归宿的艰辛。彼时，多少文人如沉入海底的铁网，在时代巨变中苦苦打捞即将湮没的文化记忆。
毛晋在诗序中写“珊瑚生于深海，非铁网不能得”，恳切道出担当。他将自己比作铁网，纵使海底幽深，也要奋力打捞散佚典籍，守护文化根脉。这种精神，在乱世中尤为珍贵。吴伟业“当时海内多风尘，石经马矢高丘陵”的描写，正是这个时代文化境遇的真实写照。
另一场“共蹑前踪”的诗会同样意味深长。顺治四年，毛晋招集缁素八人，昆山文人呼谷亦在其中。他留下的“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既是对先贤的追慕，也是对文化传承的自觉。选择隐湖举办雅集，正因这里是文人荟萃之地，在此“追寻前踪”，实则是要在这片诗情画意的水乡，重新点燃文化星火。
【以书会友：刻印时光的文化情怀】
走进汲古阁，万卷缥缃，翰墨飘香。这里不仅是藏书之所，更是江南文人的精神家园。毛晋以博大胸怀，将这里打造成开放的文化空间，迎接八方来客，特别是毗邻的昆山文人。吴伟业“搜求遗逸悬金购，缮写精能镂板工”的诗句，生动刻画了毛晋致力于典籍整理的执着精神。
翻阅《汲古阁校刻书目》，昆山文人著作格外引人注目：叶国华《娱斋稿》、叶奕苞《经锄堂集》……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动人的交往故事。最令人感动的是，当昆山孙房将杜伯原《谷音》带到汲古阁时，毛晋见后爱不释手，立即安排刻印。他在题跋中记下的“月在从吴门来，携得《谷音》二卷，乃伯原所集宋末逸民诗也”，短短数语，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文人以书会友的真挚情谊。
这些往来书信中，往往三言两语便见真情：或讨论版本优劣，或交流诗句炼字，或问候近况。正是这些平常交往，织就紧密的文化网络，让思想火花在昆山与隐湖之间不断闪现。
【群星璀璨：昆山文人的别样风采】
毛晋交往圈中，昆山文人各具风采，如夜空璀璨群星。顺治十四年毛晋六十寿辰，汇集文人贺诗的《以介编》，不仅是一部寿诗汇集，更是对毛晋文化地位的盛大肯定。昆山名士诸士俨特为此书作叙，昆山文人群体的名字熠熠生辉：归庄、李萼青、葛芝、张立廉、叶奕苞、邱钟仁、叶方恒、叶方蔼、叶国华、张立平、张恕、呼谷、吴玄冲、王圣修、王汲、诸海净等，一时俊杰，几乎囊括当时昆山最重要的文化力量。
他们身份各异：有坚守气节的遗民如归庄、呼谷，入清后不仕，野服终身；有仕途显达的新贵如叶方蔼；有文化世家的代表如叶国华、叶奕苞父子。此刻，他们跨越身份与思想差异，因对毛晋共同的敬仰齐聚于诗文之中，这本身就是一段超越世俗的文坛佳话。
归庄与毛晋的知交之情最为后人称道。现存归庄诗文中，与毛晋相关的作品就有十二首之多。其中《观海行》记录同游经历，“与子同舟涉沧海，万里烟波共此心”的诗句，不仅描绘二人同舟共济的画面，更道出心灵相通的深厚情谊。动荡年代，这样的知己之情尤为珍贵。
叶氏家族与毛晋的往来，让我们看到文化世家的传承。叶国华年近八旬仍参加毛晋主办的“春尽日冒雨寻山”诗会，其子叶奕苞、族中晚辈叶方蔼、叶方恒等亦多次参与汲古阁文学活动，并皆在《以介编》中赋诗祝寿。叶氏一门，两代乃至三代人与毛晋的诗文往来，恰似流动的文脉，见证江南文化世家之间绵延不息的精神传承。
呼谷在“共蹑前踪”诗会上留下诗作，他于明亡后谢诸生，隐居以终。生平虽已难详考，但从诗篇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时代昆山文人的共同心声——在变革中坚守，在传承中创新。他与归庄、葛芝、张立廉等隐逸或布衣文人一同为毛晋祝寿，勾勒出一个超越功名利禄的、纯粹的文化精神共同体。
这场以《以介编》为标志的昆山文坛盛事，将毛晋与昆山文人的笔墨情缘推向高潮。它雄辩地证明，汲古阁不仅是藏书刻书重镇，其主人毛晋，更是一位能够凝聚四方人心、获得普遍尊崇的文化传播者。
【典籍流传：跨越时空的文化接力】
毛晋毕生收藏的典籍，在清代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长的流转，这仿佛是一场文化的接力。康熙年间，昆山徐乾学的传是楼收藏了汲古阁的大批珍本，其中不乏经过毛晋亲手校勘的昆山文人著作。吴伟业诗中“君家高阁偏无恙，主人留宿倾家酿”的场景，在徐乾学这里得到了延续。
徐乾学在文集中提及“得毛氏藏书之半”时的心情，今天的我们似乎还能体会。当他摩挲着那些带有毛晋批注的珍本，看到叶国华的旧藏、归庄的校跋本时，想必会心生感慨——这些典籍从隐湖流转到昆山，不仅是地理位置的移动，更是一种文化命脉的延续。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徐乾学在编目时特意标注“毛氏旧藏”。这简单的四个字，包含的是对前辈文化人的敬意，也是对文化传承的自觉。传是楼对汲古阁旧藏的珍藏与研究，使昆山成为江南典籍流传的重要枢纽，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
【余韵悠长】
从明清时期昆山文人泛舟前往隐湖的雅集，到今天我们对这段历史的追忆，文化的脉络始终在时光的河流中静静流淌。先贤们穿越水路相聚，以诗文会友，以典籍传心，不仅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更树立了文化传承的典范。吴伟业“不数当年清秘阁，乱离踪迹似云林”的评语，既是对毛晋的礼赞，也是对那个时代文人风骨的深刻写照。
如今，当我们漫步在至和塘畔，看流水依旧；或泛舟昆承湖上，感清风徐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文人墨客在此吟咏唱和的气息。那些曾经在历史星空中闪耀的文人——毛晋、归庄、叶国华、叶奕苞、呼谷、孙房、徐乾学——他们的精神与智慧，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这段历史提醒着我们：文化的传承不在别处，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担当之中。让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更加珍视脚下的文化土壤，让古老的文脉在新时代焕发光彩，成就一场永不落幕的文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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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在撰写过程中，参考了已故日本学者三浦理一郎《毛晋交游研究》、好友常熟朱新华老师所辑《汲古阁集笺注》等学术成果及相关史料，特此致谢并铭记前辈学者与今人的耕耘之劳。］
原创:毛振球
汲古流芳公众号 25.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