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墓传奇
1987年5月,河南濮阳市在修建市政工程时,偶然发现了一处庞大的古代墓葬群。考古发现,这处遗址包含有仰韶、龙山、东周和汉代等多个时期的古墓。
其中以45号墓最为耀眼,墓主人为一魁梧男性,头南足北仰卧,身高184厘米。在身体的东侧,摆有蚌壳塑成的龙形图案;在身体的西侧,摆有蚌壳塑成的虎形图案;在两脚下面,摆放有腿骨与三角形蚌壳组成的图案(见下图)。经科学鉴定,此墓距今约有6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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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距离安阳大约100公里,但在这个古墓主人下葬的3000年之后,才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考古证据支持的朝代——商朝。
我们知道,墓葬承载着古人的生死观念。在古人看来,人间只是暂时的居所,死后会生往永恒的天界,与祖先一样居住于灿烂的星河。在某种意义上,古人重视死后更甚于生前,重视天空更甚于大地。看看那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帝王陵墓,就会理解他们的想法。
所以,就像很多学者解读的那样,古墓呈现的就是一副星象图,三组蚌塑分别表现的是天空中的东方苍龙、西方白虎与北斗星象。
我们先说北斗星。从北半球的观测角度,夜空中的北方,有个看起来始终不动的星辰,其它所有星辰似乎都是围绕着它在旋转,这颗星就是北极星。而像一个勺子样的北斗七星,距离北极星非常近。整体看起来,北斗七星的斗柄就像是手表上的指针,围绕中心不断的转圈,古人称之为“斗转星移”。(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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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北斗七星非常容易辨识,人们发现在不同的季节,它会指向不同的方向,所谓“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所以古人就用北斗星来判断方向。就连现在中国自主开发的卫星导航系统,也叫做“北斗导航”。
古墓主人脚踩北斗,应该也是以北斗指路、生向天界的寓意。很显然,后来的道教就传承了这一观念,道教丧葬仪式中有“七星引路”的说法,迎神驱邪仪式的步法叫做“步罡踏斗”。
再说古墓中的龙虎图形。面对漫天繁星,古人为了便于记忆和辨别,把整个天空划分为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四种直观的动物形象。但西水坡古墓显示,“四象”之说,可能是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最早出现的应该只有东方苍龙与西方白虎这两种形象。另外,在1978年发掘的战国时代曾侯乙墓葬,墓中木箱上的星象图案,明确显示的也只有东方苍龙与西方白虎两象。可见,从西水坡到曾侯乙,在漫长的4000年里,古人最早用来标记天空星辰的,就是苍龙与白虎两种星象。
这些西水坡古墓提供的历史信息,与《周易古经》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二、《周易古经》
《易经》本为上古卜筮预测之书,文字晦涩不明。到了春秋时代,陆续出现了对它的各种解读和发挥,计有系辞、彖传、说卦、象传、文言、序卦、杂卦等十个部分,称为“十翼”,后人统称为《易传》。所以,《周易》分为“古经”与“大传”两个部分。了解《周易》,一定要能区分这二者的不同,《易经》是原始记录,《易传》是后人解读。
《易传》有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不再只注重预测占卜,而偏向于从人文道德的角度来进行阐释。比如最经典的是“象传”解释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解释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从远古的卜筮之书,演化为春秋时期的道德学说,我认为有内外两个因素的推动:
外因是统治者对卜筮与星象的高度垄断,在上一篇文章中已经谈到这一方面。我再次引用《国语》中关于“绝地天通”的描写:“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这段记载表明,在远古时期,人人都可学习通天之学。到颛顼时代,为了强化专制统治,他命令只有“重”这名专职人员才能与天相通,其余人皆不得染指。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一种技艺只有极少部分人才能获得,那就很容易面临失传的风险。由极个别巫师掌握的“通天之术”,在经历战火动乱、王朝解体之后,必然出现文化断代。
内因则是在春秋时期,人类理性思维的崛起。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把公元前200—公元前800年称为“轴心时代”,他发现中国、印度、希腊、希伯来等地,在这个时间段几乎同时出现了思想的突破,从神权巫术的思维方式转向行为价值与道德准则。人类的目光开始由仰望天空变为关注自身,道德超过了天命。就像公元前606年,周天子面对楚国的大军压境、问鼎中原,大夫王孙满对楚庄王义正词严的回复:“在德不在鼎”。
可以说内外这两种趋向,共同推进了《易传》的人文道德阐释路径。这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在后来王弼、孔颖达、程颐、朱熹等学者不断接力下,形成了解读《易经》的一个主流:义理学派。
当然,《易经》作为卜筮预测之书的特点也没有完全失去。汉朝建国之初,在经历战国的动荡和秦火焚毁之后,远古的书籍大量失传。孟喜、京房、郑玄等学者,把《周易古经》的阴阳观念与燕齐方士的五行学说相结合,又把天人感应、神仙方术与儒家伦理串联起来。上则预言王朝兴衰,下则断言人事变迁,形成了一个由预言、图形、符号构成的繁复系统:象数学派。
整个汉朝时期,大谈预言、灾异的谶纬之术特别流行。有一天,汉文帝三更半夜突然召见大学者贾谊,结果汉文帝着急的并不是国家社稷,询问的全是神鬼之事,后人所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就是当时的时代风尚。
1989年我大学毕业,毕业论文写的是《周易卦爻辞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哲理》,内容当然十分浅薄。但从标题可知,方向上还是传统义理分析的路数。当时的主要参考书,记得有高亨先生《周易古经今注》《周易大传今注》,李镜池先生《周易通义》和刘大钧先生《周易概论》。
现在看来,我忽略了李镜池先生书中一个重要信息。
三、乾卦与星象
李镜池先生在解读《易经·乾卦》的时候,借鉴了闻一多先生的研究。闻一多先生自谓“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之目的解《周易》,不主象数,不涉义理”,他反对把《易经》只解读为一种单纯的哲学或道德文本,主张回归到天文与占卜的本源。从天文星象角度,他们开辟了一条新的解释路径。
第一,他们从字义上分析,“乾卦”的“乾”字可能是古文的“斡”,即斡旋之意。而北斗七星环绕北极星旋转,所以《易经》的“乾”,指的就是北斗七星。 即“卦名之乾,本当为斡。斡者转之类名,故星中北斗亦可曰斡”。
第二,最具启发意义的是,他们通过对古代典籍的解读,发现“乾卦”爻辞中的“龙”,描述的就是东方苍龙星象。闻一多先生说:“案古书言龙,多谓东宫苍龙之星。乾卦六言龙,亦皆谓龙星。”(《周易义证类纂》)
为何乾卦代表北斗星象,而乾卦爻辞又表示苍龙星象,不是存在矛盾吗?闻一多先生有两个解释。第一是说“卦爻两辞,本非出自一手,成于一时”,所以存在矛盾也很正常;第二是说,古人认为北斗星看起来像是“帝车”(天帝的车辆),车必须要龙马来拉动,所以卦义为北斗,与爻义为苍龙并不矛盾。
关于乾卦与苍龙星象,西方学者也得出同样的结论,1911年,法国汉学家和天文史学家索绪尔在法国发表考证,认为《周易》乾卦的“龙”并非神话中的生物,而是对应于东方苍龙七宿这一星座。
下面我就根据诸位前贤的提示,加上自己的一些理解,来对乾卦爻辞与苍龙星象进行对照解读。
东方苍龙星象一共由七个星宿组成,分别是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见下图)。古人早就观测到,苍龙星象随着一年季节的变化,在夜空中从东往西不断的运行。春季出现于东方夜空的地平线,夏季位于夜空的正南方,秋季逐渐西沉,冬季隐没不见。而这正好可以对应于“乾卦六爻”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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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九:潜龙勿用。
描述的是冬季,苍龙星象隐没于地平线之下,夜空中看不见踪影。
2、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早春时节,大概惊蛰前后,苍龙星象的第一个星宿——角宿,即龙角开始出现于东方田野之上,这就是俗话说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
3、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4、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到春末时,整个苍龙七宿出现在东南方向的夜空。
5、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夏至前后,苍龙星象运行到南方夜空的正中位置,是最佳观测时间,如飞龙当空。
6、上九:亢龙有悔。
秋季,苍龙星象逐渐西沉。“亢宿”为苍龙星象的脖颈,“亢龙”可能是指只看得见脖颈的龙象,“有悔”即衰退之义。
7、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秋分之后,龙星继续西行,苍龙的角宿、亢宿都没入西方地平线,龙头与龙颈都看不见了,人们只能望见龙象的后半身,即“见群龙无首”。
可见,以“乾卦”六爻对应于东方苍龙星象,可以说是丝丝入扣、完美契合。但问题在于,闻一多与李镜池先生既然已经从星象的角度来阐释了“乾卦”,为何没有更进一步,运用同样的推理来解读“坤卦”呢?
对此我有一个假设,很可能因为他们把“乾”字训为“斡”,认为“乾卦”就是北斗星,这就阻碍对“坤”卦的进一步解读。实际上,考古认为,在商代以前尚未出现马车这一交通工具,所以“帝车”的比附当为后出,乾卦就不应该指为北斗星。
我们从《易经》中看到,“乾卦”与“坤卦”一阳一阴,两两相对。根据西水坡古墓的显示,上古时期天文四象尚未完备,只有苍龙与白虎这两种星象。如果“乾卦”爻辞与苍龙星象密切相关,那么“坤卦”不就应该对应于白虎星象吗?
发现这一点很让我振奋,但还需要进一步的推理论证。
四、白虎星象
推论的第一步,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白虎星象在夜空中的运行轨迹。
西方白虎包含奎、娄、胃、昴、毕、觜、参七个星宿(见下图)。春季黄昏时,白虎星象出现在西方天空,处于逐渐下落的状态。而此时苍龙星象从东方升起。夏季时分,白虎星象沉入地平线以下,整晚都无法看到。而此时苍龙星象逐渐升至南天正中。秋季的入夜时分,白虎星象从东方升起,而苍龙星象逐渐西沉。冬季夜晚,白虎星象高升到南天正中,而苍龙星象则沉入地平线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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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东方苍龙与西方白虎,看起来好像是彼此斗争、循环往复的关系。古人所谓“龙争虎斗”,描述的也正是这一天文星象。
但是关于西方白虎,必须知道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白虎星象本身也经历了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早期的白虎星象并不是七宿,而只有“参宿”与“觜宿”两宿。据《史记·天官书》:“参为白虎。三星直者,是为衡石。下有三星,兑,曰罚,为斩艾事。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小三星隅置,曰觜觿,为虎首,主葆旅事。”
参宿中间有直线排列的三颗星,称为“衡石”,也就是俗语所说“三星高照”的三星。三星下面还有三颗星,称为“罚”(伐)。“衡石”外围有长方型排列的四颗星,就像老虎的双肩双腿。整个参宿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张开的虎皮形象。另外,还有呈三角形排列的三颗小星,称为觜宿,它位于参宿的上方,就像是老虎的头与嘴。参宿与觜宿共同组成了最早的白虎星宿(见下图)。古人认为,白虎星象与战争讨伐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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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星象何时由参宿、觜宿两宿演变成后来的奎、娄、胃、昴、毕、觜、参七组星宿,目前尚无确定的结论。但讨论上古时代的白虎星象,无疑必须以参、觜两宿作为准绳。
五,解读坤卦
下面我们就以参宿、觜宿作为白虎星象,来对照“坤卦”的爻辞。
1、初六:履霜,坚冰至。
爻辞描述的是北方深秋的景象,大地出现了霜雪,而此时白虎星象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
2、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这是最具决定性的解读,“直方大”描述的不是正直、方正、宽广的君子品德。“直”就是直线排列的衡石三星;“大”就是参宿外围的四颗大星;而“方”字,很可能就是“伐”。徐中舒先生在《甲骨文字典》提及,古籍中“方”或借用为“伐、发、墢”。秋季,参宿与觜宿从东往南运行,整体可见。秋季是农闲季节,适合用兵征伐,虽然没有演练操习,也没有不利的地方,所以称“不习,无不利”。
3、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高亨先生提出“含章”指“戡商”,即武王克商之事,李硕在《翦商》中也采用了这一说法。实际上,“章”字在《诗经》中,就表示夜晚灿烂的星河,如“倬彼云汉,为章于天”(那浩瀚的银河,在夜空中光辉灿烂)。“含章”就是冬季参宿运行到正南方的夜空中,三星高照时的漫天星辉。而白虎星象主战争讨伐,所以下面就说“或从王事”。《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王事”大多与用兵征伐有关,冬季寒冷,并非最佳用兵时间,但也不会太坏,所以说“无成有终”。
4、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括囊”,一般解释为把口袋束紧。这句爻辞似乎很难解释,义理学派一般解读为君子应当收敛言行、保持谨慎。我们如果从星象来看,参宿与觜宿,春季出现在西方的夜空,并逐渐下沉。从北半球的观测角度,参宿外围的四颗大星就好像一个长方形口袋,在靠近西方的地平线后,由于光线折射引起的错觉,看起来这个长方形口袋不断在缩小,即为“括囊”。
5、六五:黄裳,元吉。
古代“衣”表示上装,“裳”表示下装。在春季末到夏季初,即公历的5、6月份,入夜之后,参宿、觜宿逐渐西沉。由于觜宿本来就较为暗淡,而位于参宿下部的参宿六和参宿七非常明亮。这个季节在黄昏的地平线上,有时只能看到昏黄的参宿六与参宿七,故称“黄裳”。
6、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战于野”,我认为可能是“与龙战,亡于野”的缩略语。此处“野”字需注意,古有“国”与“野”之分。“国”指四周有城墙保卫的都城,是君王居住的场所。都城以外的荒凉地区称为“野”,是庶人居住的地方。到了夏季,苍龙星象运行到夜空正中,如飞龙在天。而白虎星象则隐没不见,就像龙虎争斗失败,逃亡到了视线之外的荒野。
以上可见,整个坤卦爻辞,实际上描述的就是白虎星象(参宿、觜宿)在不同季节的运行轨迹。并且与乾卦爻辞所代表苍龙星象密切对应。
六、结语
自民国以来,闻一多先生、李镜池先生以苍龙星象解读“乾卦”爻辞,日益得到学界认可,咸以为不迁之论。
日前网络搜索,发现至今为止,尚未有以西方白虎星象释读“坤卦”爻辞,我尝试结合远古星象与字义分析,予以疏解说明,愿与诸君共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