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1夜


08

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她们

文 / 刻舟

近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写她们。

昨天10月15日我听了一场举办于社科院文学所的讲座,中国人民大学梁鸿教授分享新书《要有光》,这是一部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非虚构作品。之前我没有看过这本书,只在会议中间我草草翻了下,当下对于育儿观、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其实无感。

本来是个应该听过就过的事情,但我今晚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她们——我高中三年的舍友。

我很少回忆起高中的事情,也几乎不怎么写,随着年龄渐长,甚至记忆越发模糊。我今晚洗着脸,如今所在的研究生宿舍洗手台前是面大镜子,我无声无息盯住里面的自己,脸上都是洗面奶的白色泡沫,我想起她们。

最开始不是想起全部人,先回忆起来的是我上铺的女同学。我们高中毕业后再没有见面,甚至没有联系方式。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事情,这事让当时的我觉得她是个很奇怪的人。她每天晚上必会洗澡,无论春夏秋冬。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她长得很白,脸上尤其白。我和她关系一般,在高中时我最好的朋友没和我在一个寝室,我和她说话很少,现在也忘记说过什么了。只记得毕业的时候,她妈妈来接她。

我们是八人间,寝室楼的布局是宝盖头字形翻转过来,横着一长溜寝室,竖着短短的只有两间,我们是靠外的一间。旁边就是楼梯间,我们门口外墙上装着三台公用吹风机,晚上非常吵,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

寝室其实很狭窄,八人间,四张铁架子床正方形围着放,中间空出一点空间,开门处旁边有独立卫生间。我的床就在开门左手边的下铺,刚好有个小窗口在我床里侧,我有时半夜睡不着会透过这个窗子看外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有寝室楼通往教学楼的路,两边有几棵树,树常年都绿。

住我上铺的这个女生我已经忘记她叫什么名字了,毕业回家那天,她妈妈来学校接她。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家人,以往的家长会,她的家长一点没来过。老师询问过多次,但她表现得很坦然,也很顽固,就说有事来不了。当时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家是老城区的,那时她没见过这个女生的妈妈,那个妈妈当时正拉着上铺同学的行李箱,同寝女生非常有礼貌,开口就喊:“奶奶……”

刻舟: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她们 | 我的名著故事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位妈妈的神情,难过,但更多是不知所措。我上铺的女生连忙解释,笑着:“这是我妈!”——怎么会有糟践成那个样子的妈妈呢?我至今也想不通,该是怎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女性硬生生磨成那副样子,比奶奶辈还要显得苍老。矮小,黑瘦,头发黑白夹杂,腰背弯曲,根本辨别不出年纪。很快,她们就把东西收拾好走了,我以后再没有见过她,后来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做了老师。

今晚我突然想明白她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了,当我也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妥帖安放我的情绪之时,流动的热水是很好的解药。我突然感受到她的压力,她总是白生生的,笑着,衣着非常整洁,她堪称虚弱的妈妈走在她旁边,割裂的世界。但她和她妈妈一起把着行李箱杆子下楼梯,她妈妈要自己提,她非要帮着提,接着一起走下走廊,我再也看不见了。

我高中就读的是一所普高,在我们那个四五线城市里,大概算是第二梯队的中学。到这里读书的学生,大多成绩没那么拔尖,但也能是初中前几名,反正都是没考上一中的,退而求其次来这里。这个学校绿化做得很好,刚入校门两边是荷花池。

我在这里过得还算自由,成天想着怎么下午和走读生混出校门,到外面乱逛。前两天有同学和我分享一则新闻,是这所高中的校长因为腐败问题被抓了,这个校长也是当时我们的校长,其实当时在学生之间就在流传学校领导的种种事迹。

还有一事,当时我是我们班副班长,我们班主任是名教政治的男老师,有一只眼睛不好,所以看书总是隔得很近,班里同学总是模仿他。记得有一次班里同学向教育局举报,说他私吞我们的助学金,用办活动的名义。确实办过两次春游活动,大家徒步到市区边上弄烧烤,现在还留存很多照片,照片上的我们很快乐。助学金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是班里比较活泛的同学和其他班聊天才知道的。记得班主任曾在课堂上威胁过,说他有朋友能查到是谁打的电话,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反正发了几百块。后来又传出他猥亵班里一名女同学的事情,真假不知,但那名本来开朗的女生确实抑郁了。

话题回到我的舍友,寝室里另一个住在正对门的上铺女同学,患有躁郁症。后来转去学美术了,家里是开美容院的,条件很不错。最开始我们还不知道她生病了,只是看到她偶尔半夜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吹头发的时候偶尔会突然崩溃。后来休学好长一段时间,据她说是去云南散心了。其实她是个很开朗的女生,也没有打扰别人,只是自言自语,很小声,速度很快。我和她也没说过多少话,都忘了。

更值得提起的是,我相交到如今的两位朋友,也是我舍友,去年她们结婚还叫我去做伴娘。我本来和另一个女生是朋友,给个代号是梅子,梅子和小丽关系很好。我和小丽虽然一个寝室,但因为性格问题,一直处不来。

我们在高中三年一直是三人行,但其实关系微妙,我和小丽一直关系没那么好。但有梅子在中间调节,我和小丽的友谊竟然持续到现在,有近十年的时间了。高中前两年其实我一直不了解小丽,但有一个事情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时我在左手边的下铺,她在我对面,右手边的上铺。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安床帘的习惯,也有可能是学校不让弄,反正没安。学校是十一点钟关灯,那个时候大家都不会十一点睡觉,总是点上自己的台灯,支起一个床上小桌,在床上坐着看会书。

应该是高三,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的,抬头一看,就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她的小灯就在她的右手边,她在哭,但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什么动作。只是眼泪流下来了,然后她伸手擦掉,我刚好看见了她擦泪的动作,这才发现她在哭。

我当时觉得好奇怪,但我没有问。因为小丽平时看着非常坚强,也很自律,她的日常动作就是每天都要吃生花生米,她也建议我吃,说很补血。但我没吃,因为觉得麻烦。后来有一天,我也忘记因为什么,就是那一天我和她的关系开始拉近。

那天我们三个站在走廊里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廊里没什么人。小丽开始讲她的故事,我根本想不到的故事。她爸爸在她小学的时候出意外身故,她奶奶只有一个独子,觉得是她妈妈克的,加上又只生了个女儿,所以就赶出门了。小丽给我描述说,她们连街头都住过一段时间,她说她很恨她奶奶,说的时候横眉竖目的。后来小丽上高中,她妈妈想要再婚。我至今也不知道她那个时候为什么在哭,是不是因为妈妈再婚,后来小丽没再讲过她的故事。

去年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她们在成都郫都区首付五十万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得很漂亮。过年的时候我和她出门逛街,中途听她接奶奶的电话,言语间非常亲热。原来奶奶在老城区大观楼附近有一套老房子,而她大学毕业后通过校招进了国企,有了体面的工作,两个人的关系竟然和解了。

人和家庭之间的关系述说不尽,而我也身处其中。洗面奶的泡沫在我的揉搓之下,快要蔓延到我的眼睛,正如写到此刻已近一点,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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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